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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英抱着阿毛,哭得眼睛红肿。

阳永康又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和一种被女儿倔强打败的疲惫。

他看着女儿那副铁了心的样子,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徒劳,只会让彼此更难受。

“罢了。”

阳永康最终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至极,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精气神,老了好几岁,“你自己的路……自己选吧。要回去……就回去吧。”

他说完,背过身去,不再看女儿,只留下一个佝偻沉默的背影。

张秀英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被阳永康那个疲惫的背影无声地制止了。

她搂紧了怀里的阿毛,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眼泪无声地流得更凶,滴落在阿毛的小包被上。

阳光明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里五味杂陈。

他了解姐姐的脾气,外柔内刚,一旦认准了方向,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父亲最终选择了妥协,这或许是面对现实的无奈,也或许是对女儿选择的最后一份沉默的尊重。

“姐,东西收拾好了吗?我送你。”阳光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阳香兰点点头,用力擦干脸上的泪痕,站起身,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和两个孩子的衣物用品。

她从五斗橱里取出几件迭好的换洗衣裳,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半旧的帆布旅行袋。

她的动作利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小小的包袱和旅行袋很快就打好了,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在娘家这一个多月,添置的衣物寥寥无几。

香兰一手抱着阿毛,一手牵着红红,背上背着那个包袱。阳光明则提着一个装着红红几件小玩具和替换衣服的网兜,还有那个略显空荡的旅行袋。

“爸,妈,大哥,我……走了。”香兰站在门口,声音有些发涩。红红紧紧依偎着妈妈的腿,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不安。

张秀英放下阿毛,红着眼睛上前,想摸摸阿毛的小脸,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终究只是哽咽着叮嘱:

“回去……好好过……常带孩子回来看看……”

她转向红红,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外孙女的小辫子,“红红,乖,听妈妈话,也听奶奶话。”

阳永康依旧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佝偻着,没有回头,只是沉闷地“嗯”了一声。

阳光辉站在父亲身后,神情复杂地朝妹妹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安慰或者叮嘱的话,最终只憋出一句干涩的:“有事吱声。”

李桂抱着壮壮,把几人送到天井口:“香兰,路上慢点。有啥事需要搭把手的,就捎个信儿。”壮壮在妈妈怀里扭着身子,朝红红挥着小手。

走出熟悉的石库门,弄堂里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香兰抱着阿毛,脚步有些沉重,像灌了铅。阳光明提着东西,默默地走在姐姐身边。

红红似乎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和母亲的沉默,紧紧抓着妈妈的手,小脸上没了平日的活泼,显得异常安静。

一路上,姐弟俩都没怎么说话。

香兰的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前方熟悉的街道:灰扑扑的墙壁上残留着褪色的标语,偶尔驶过的有轨电车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穿着蓝灰工装或打着补丁衣服的行人匆匆走过……

这一切熟悉的景象,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

她的心思不知飘到了哪里,也许是建军最后出门时的背影,也许是婆婆殷切看着阿毛的眼神。

阳光明看着姐姐瘦削的侧脸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知道她心里翻腾着巨浪,那个沉重的决定,像一块大石压在她心上,也堵住了所有劝慰的言语。

他只是默默地跟着,替她分担着行李的重量。

走到王家所在的石库门外,香兰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她抬头看了看那扇同样斑驳的黑漆木门,门环在阳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勇气,才抬手敲响了门环。

“笃笃笃。”

开门的是王银环。

她看到门外的香兰和两个孩子,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香兰!你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妈!妈!香兰回来了!带着红红和阿毛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欢快,在安静的弄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氏闻声从里屋快步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件正在缝补的旧衣裳。

看到香兰和她怀里的阿毛,眼圈立刻就红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几乎是抢一般就将阿毛从香兰怀里接了过去,紧紧搂在怀里,脸贴着孙子温热的小脸蛋,声音都带了哭腔:

“阿毛!奶奶的心肝宝贝肉啊!可想死奶奶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她稀罕地亲了又亲阿毛,仔细端详着孙子的脸,似乎要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胖了,是不是还认得奶奶。

亲热了好一会儿,王氏这才把目光转向香兰,脸上是真心实意的笑容,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

“香兰啊,可算回来了!妈这心啊,总算放回肚子里了!

在娘家……都好吧?

奶水足了就好!阿毛看着是胖了点,精神头也好。”

她目光扫过香兰身后的阳光明,热情地招呼:“光明也来啦!快进屋坐!正好,今天副食品店有肉,买了点,中午就在家吃饭!我这就让银环去买点菜添上!”

她一边说着,一边抱着阿毛就往屋里让,生怕他们走了似的。

王氏的喜悦和热情是真实的。

香兰在娘家住了一个月,如果不是因为奶水不足需要娘家那边想办法补充营养,她早就让金环银环去接人了。

这一个月里,她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生怕儿媳妇在娘家住久了,心就野了,或者被娘家人撺掇着起了别的心思。

她甚至已经盘算好,如果香兰下星期还不回来,她就亲自带上大女儿王金环,提上点东西,去阳家石库门“看看”,探探虚实,顺便也提醒一下。

现在,看到香兰带着两个孩子主动回来了,王氏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了地,一块大石头终于搬开。

儿媳妇回来了,孙子也回来了,这个家,总算又像个家了。

至于香兰为什么住这么久才回来?只要人回来了,孩子好好的,那些都不重要了。

这至少说明,香兰心里还是装着这个家,装着孩子的,没有别的想法。

“王阿姨,不用麻烦了。”阳光明把网兜和旅行袋放在门边的凳子上,语气平和,“我就是送姐姐和孩子回来。家里还有点事,得赶回去。就不吃饭了。”

“哎呀,这都到家门口了,哪能不吃饭就走?再忙也不差这一顿饭的功夫!”王氏抱着阿毛不撒手,极力挽留,“快坐下歇歇,喝口水!银环,倒水啊!用那个玻璃杯!”

阳光明拗不过,在堂屋那张旧藤椅上坐了下来。

堂屋的陈设和一个月前没什么变化,只是更显冷清。

王建军的遗像依旧挂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镜框擦拭得一尘不染,照片上的笑容憨厚朴实,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家。

王银环麻利地用玻璃杯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他。

王氏抱着阿毛坐在对面的方凳上,爱不释手地逗弄着孙子,嘴里不停地问香兰在娘家的情况,身体怎么样,奶水够不够,红红有没有闹腾。

香兰把红红搂在怀里,坐在另一张凳子上,简单地应着“都好”、“还行”、“没闹”,神情有些疲惫,也有些疏离,目光偶尔掠过墙上建军的照片。

阳光明默默地喝着水,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间熟悉的堂屋。

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比一个月前少了几分撕心裂肺的悲伤,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认命般的沉寂。

窗台上那盆原本有点蔫的吊兰,叶子似乎舒展了些,透出点顽强的绿意。

一杯水喝完,阳光明放下杯子,站起身:“阿姨,姐,我真得走了。家里还有点事要办。”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王氏见实在留不住,也不再强求,抱着阿毛送到门口,连声道谢:

“光明啊,辛苦你了!送这么大老远!回去一定替我跟你爸妈带个好!让他们放心,香兰和孩子们在这边,有我呢!有我照看着呢!”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宣示主权的笃定,仿佛在承诺,也像是在强调归属。

“好,王阿姨您留步。”阳光明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抱着红红站在一旁的姐姐香兰。

香兰也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深深的疲惫,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茫然和那份下定了决心的坚持。

“姐,我走了。有事……就托人带个话。”阳光明低声说了一句。

“嗯,路上慢点。”香兰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阳光明转身,大步走出了王家石库门那狭小的天井。

身后,传来王氏逗弄阿毛的欢喜声音:“哎哟,我的乖孙孙,想死奶奶喽!”。

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吱呀”一声,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声音。

他走出弄堂口,午后的阳光依旧有些刺眼,晃得人眯起了眼睛。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知道姐姐选择的这条路,荆棘密布,才刚刚开始。

那扇门里,有她割舍不下的骨肉,有她无法忘却的过往,也有她决心独自面对的未来风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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