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把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有一种伤,和腿有关,但光拍片子看不出来。这种伤,主要靠医生的经验,用手法检查,根据病人的反应和症状来判断。这种伤叫——膝关节前交叉韧带断裂。”
他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卢医生说,这种伤很麻烦,治不好,以后还会留下病根。
比如,膝盖会变得不稳当,走路容易打软腿,摔跤;阴天下雨会又酸又疼;干不了重活,甚至走远路都费劲。
属于那种可能造成……功能性障碍的严重损伤。
评残、病退,都会重点考虑这种伤。”
阳光耀和阳香梅听得似懂非懂,但“评残”、“病退”、“功能性障碍”、“严重损伤”这些词,像重锤一样砸在他们心上,让他们隐约感觉到了一个巨大而冒险的可能性,呼吸都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你的意思是……”阳光耀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半是因为震惊,一半是因为一种无法言喻的突然被点燃的希望。
“我的意思是……”阳光明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如果最终的出院诊断证明上,除了‘左胫骨骨裂’,再加上一条‘左膝关节前交叉韧带断裂’,那么,申请病退回城的医学条件,就很有可能达标。就有了操作的空间!”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阳光耀彻底呆住了,张着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弟弟,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冲击着他十几年形成的固有观念。
阳香梅也彻底傻眼了,站在那里,像个木偶,只有胸口的剧烈起伏显示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过了好一会儿,阳光耀才猛地喘过一口气,像是离水的鱼重新回到水里,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紧张和兴奋,而嘶哑变形:
“这……这……这不是弄虚作假吗?这……这能行吗?霍主任……霍主任他能同意?他可是老大夫,他一眼不就穿帮了?
这要是被发现了……这可是天大的事!要倒大霉的!不行不行……这太悬了……”
他语无伦次,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脸上血色褪尽,仿佛已经看到了事情败露后身败名裂、甚至锒铛入狱的可怕场景。
“所以需要运作,需要时机,更需要方法。”
阳光明打断他连珠炮似的质疑,语气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霍主任那边,我已经初步接触了,送出了一些……比较重的心意。
东西他收下了。
他心里,对我们家的‘实力’和我的‘诚意’,应该已经有数了。”
他稍微透露了一点进展,以安两人的心,但随即话锋一转:“但这事,绝不能直白地去要求,更不能逼他。必须让他自己觉得可行,且风险可控。甚至……让他觉得,帮这个忙,对他自己也没什么坏处,或者能还了这份人情。”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阳光耀:“而这里面,最关键、最基础的一环,在于你,二哥。”
“我?”阳光耀指着自己,一脸茫然和惊恐,“我……我能做什么?我……我怕我不行……”
“对,就是你。”阳光明点头,语气不容退缩,“明天早上霍主任例行查房的时候,我会想办法在旁边,瞅准机会把话题引到你的膝盖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对劲上。
你需要做的,就是表现出相应的症状。把你腿疼、膝盖不舒服的样子做出来,并且,在霍主任给你做检查的时候,表现出他预期中那种伤该有的反应。”
接着,阳光明不顾二哥苍白的脸色和抗拒的眼神,将他这几天从卢医生那里旁敲侧击打听来的、关于前交叉韧带断裂的典型临床表现和体格检查特征,极其详细、甚至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解、灌输给阳光耀听。
比如,医生检查时,会握住你的小腿往上提或者往下压,膝盖会有一种异常的、不正常的松动感,医学上叫“抽屉征”阳性。
到时候你要表现出疼痛,或者下意识地肌肉绷紧抵抗,但又显得无力。
比如,你要主动或被动地提到,感觉膝盖有时候不听使唤,不稳定。
比如,虽然你受伤时根本没注意到,但可以说好像当时膝盖那里响了一下,像什么东西断了似的,但当时光顾着腿疼了,没太在意。
再比如,觉得膝盖肿胀、疼痛,尤其是腿试图弯曲或伸直动作的时候,要表现出剧痛难忍。
他讲得非常细致,甚至模仿医生可能做的检查动作,告诉二哥到时候该怎么反应,是喊疼还是表现出无力感,表情该怎么样,呼吸该怎么控制。
事关能否回城,跳出这苦寒之地,阳光耀听得无比认真,每一个字都死死记在心里,大脑疯狂运转,生怕漏掉一点细节。
他反复追问,确认,不厌其烦。
但越听,他越是患得患失,脸色苍白如纸,手心里全是滑腻的冷汗,身体甚至开始微微发抖:
“小弟……这……这能行吗?我……我怕我装不像……我从来没干过这个……万一……万一露馅了……霍主任是有经验的老医生,他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装的……那不就全完了吗?
不仅回不了城,还得罪了霍主任,之前送的东西也打水漂了,说不定……说不定还要追究我们骗……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极度的不自信,生怕因为自己演技不好、心理素质差而让整个计划崩盘,带来灭顶之灾。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霍主任那双看透一切、冰冷严厉的眼睛。
阳光明看着他紧张得快要崩溃的样子,知道不交底不行了。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直接甚至有些冷酷,但反而奇异地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二哥,你听我说。冷静点。指望你装得天衣无缝,完全骗过霍主任这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根本不现实。假的,永远真不了。”
阳光耀的脸色更加苍白了,眼神绝望。
“但是。”阳光明话锋一转,目光灼灼,“我们不需要真的骗过他。我们只需要明面上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依据’,一个能写在病历上、能体现在诊断证明上的‘症状’和‘体征’就行。
只要他肯帮忙,愿意在诊断证明上写下那句话,他自然有他的办法和理由,让这个诊断在程序上、在书面上看起来合理、合规。
哪怕他心里知道这里有水分,但只要他不深究,不戳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就能成!”
他看着二哥因为震惊而重新聚焦的眼睛:“关键在于我能不能说服他帮忙,在于他愿不愿意帮这个忙,而不是你装得有多像!
你只要大致表现出那些症状,别太离谱,别一眼就让人看出是假的、是瞎编的,剩下的,交给我!明白吗?”
听到弟弟这番几乎是赤裸裸的交底,阳光耀和旁边的阳香梅,那颗提到嗓子眼、快要蹦出来的心,总算稍微落回去一些,但那种行走在悬崖边缘的紧张感和恐惧感,丝毫未减。
原来,最关键的压力和博弈,并不完全在他身上,而是在弟弟和那位霍主任之间。
但这其中的风险、对人性的揣测和利益的交换,依然让他们感到心惊肉跳,仿佛置身于一场他们完全陌生的惊心动魄的暗战之中。
整个下午,阳光耀都像个即将参加一场决定命运的大考的学生一样,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反复回忆、默诵、模拟着弟弟教他的那些“知识点”和“反应”。
一会儿皱紧眉头模拟剧痛,一会儿又喃喃自语“不稳定”、“发软”,神经质般地重复着。
阳光明则在一旁不时提点、纠正、或者补充细节,像一个最有耐心的老师。
阳香梅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似乎比二哥阳光耀还要紧张。她手里无意识地拧着一块抹布,心口怦怦直跳,又是期待又是担心。她既渴望二哥能因此回城,又担心事情败露的后果不堪设想。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病房里没有开灯,光线变得昏暗模糊。
兄弟二人的低语声和阳光耀时不时的抽气、呻吟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又仿佛被巨大的不确定性所笼罩,脆弱得随时可能被窗外呼啸的寒风吹散。
明天,霍主任查房之时,就是整个计划能否迈出第一步的关键时刻。
所有的铺垫、所有的人情、所有的谋划,最终都需要在那短短的几分钟查房时间里,最终有一个结果。
夜色,如同墨汁般悄然浸染开来,彻底吞没了这座东北小县城,也吞没了县医院里这个小小的充满了焦虑、渴望与冒险的病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