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脸上都没什么笑容,孙德贵眉头微蹙,像是揣着心事。王元军虽然还是那副大嗓门的样子,但打招呼的声音似乎也比平时收敛了几分。
“孙支书,王队长,您二位来了。”阳光明起身相迎,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客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光明同志。”孙德贵点点头,目光首先投向病床上的阳光耀,“光耀同志,今天感觉怎么样?腿……还那样?”
他的问话似乎比以往更谨慎了些。
阳光耀按照弟弟昨天的嘱咐,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而无力:
“唉……就那么回事吧。腿骨好像没那么疼了,就是这膝盖……越来越不得劲,空落落的,还肿着,碰一下就钻心地疼……霍主任说……说是里头那根主要的韧带怕是……断了……”
他说着,眼神黯淡下去,仿佛难以承受这个事实,把头扭向一边,肩膀垮了下去。
这番表演经过反复锤炼,已近乎本能,加上他本就受伤卧床,脸色苍白,看起来极具说服力。
王元军一听,立刻骂开了,仿佛要把心里的憋闷发泄出来:“妈了个巴子的!李栋梁那个王八犊子!下手也太黑了!这他娘的是往死里整啊!当初真是便宜他了!就该把他送进去!”
孙德贵没跟着骂,但脸色也更加阴沉了几分。
他走到床前,仔细看了看阳光耀的气色,又看了看他那条打着厚重石膏的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兴邦昨晚都跟我们说了。真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惋惜,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阳光明适时地接口,语气沉重:“是啊,我们也没想到。本来以为就是骨裂,好好养着就行。谁承想……霍主任已经确诊是左膝关节前交叉韧带断裂,这是诊断证明,您二位看看。”
他说着,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那张折迭整齐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递了过去。
孙德贵接过诊断证明,凑到眼前,王元军也立刻凑了过来。两人都是识字的,目光在那几行黑色的诊断意见和下面更加详细的病情描述上缓缓移动。
当看到“合并左膝关节前交叉韧带断裂”、“预后不佳”、“功能严重受限”、“行走困难”、“严重影响劳动能力”、“极高风险”等字眼时,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十分凝重。
尤其是最后那个鲜红的、带着权威效力的医院公章,像一块巨石压在他们心头。
这白纸黑字加红章,几乎就等于给阳光耀的未来判了“残疾”,板上钉钉,无可辩驳。
王元军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带着懊恼和怒气:“草!这特么叫什么事!早知道李栋梁把光耀祸害成这样,当初就不该那么轻易放他走!起码得让他家里扒层皮下来!”
孙德贵缓缓将诊断证明递还给阳光明,他抬起头,目光深沉:“光明同志,这事……确实比我们预想的要麻烦得多。你们家……有什么打算?”
他的问话直接切入了核心。
阳光明脸上露出苦涩和无奈,他将诊断证明仔细收好,叹了口气:“孙支书,王队长,不瞒您二位,我现在心里乱得很。昨天拿到这个诊断,我一晚上都没合眼。”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懑:
“我二哥这才多大年纪?以后走路都可能成问题,重活更是想都别想了,这跟……这跟废了有什么区别?
这都是李栋梁害的!要不是他起了坏心思,写什么匿名诬告信,哪里有这些事?”
他的语气激动起来,但很快又强行压抑下去,显得更加沉重:“可偏偏……偏偏人已经让咱们给调走了。现在再想找他算后账,恐怕……唉!”
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留下无尽的意味让孙王二人自己去体会。
这番话,既表达了他的不满和“不甘心”,又点明了现状的无奈,丝毫没有指责村干部处理不当的意思,反而把“咱们”绑在一起,给了对方台阶。
孙德贵和王元军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
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阳光耀这伤到底怎么来的,他们一清二楚。李栋梁固然可恨,但背这个“致人残疾”的大锅,确实有点冤。
可这话绝不能说出来。一旦翻案,首先倒霉的就是他们俩,之前的处理就成了彻头彻尾的错误,甚至可能被追究责任。
现在诊断证明在手,阳光明要是真较起真来,非要追究李栋梁的“刑事责任”或者索要巨额赔偿,他们就会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帮李栋梁说话等于打自己的脸,不帮的话,又怕阳光明闹起来不可收拾。
孙德贵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光明同志,你的心情我们完全理解。这事摊谁身上都咽不下这口气。”
他话锋一转,开始分析利害,语气推心置腹:
“但是,咱们得面对现实。
第一,李栋梁打人致伤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经过村里和公社甚至县里认可的。
现在再翻出来说处罚轻了,要加重处理,不是不行,但程序上会很麻烦,需要重新调查取证,上报,一套流程走下来,耗时费力不说,最关键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阳光明:“这件事经不起细查。当时毕竟只有王老五一个证人,离得还远。
万一上面较真,深挖下去,查出点别的什么……对谁都不好。你说是不是?”
他的话点到即止,但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王元军也接口道,语气更加直白:“就是!为了李栋梁那个瘪犊子,再把咱们自己折进去,不值当!
再说了,他就是县里普通工人家庭,穷得叮当响,他爹是老实巴交的车间工人,没啥大本事。
就算你真能把他弄进去判几年,或者让他家赔钱,他能拿出几个子儿?榨干了他,也赔不起你二哥一条好腿啊!”
阳光明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既没有出言反驳,也没有立刻表示赞同,只是目光低垂,仿佛在认真权衡他们话中的利害关系。这种沉默,反而让孙德贵和王元军心里更加没底。
孙德贵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似乎听进去了几分,便继续推心置腹,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
“光明同志啊,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像泼出去的水,没法再收回来了。
咱们现在得现实点,只能往前看,尽量在现有的情况下,多给光耀同志争取一点实实在在的保障和补偿,这才是最要紧、最实在的。你说对不对?”
说到这里,他话锋巧妙地一转,开始试探阳光明的真实意图:
“光明同志,你既然已经拿到了医院这么……这么明确的诊断证明,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了什么具体的打算?
比如……光耀同志以后这治疗啊,生活啊,这些现实问题,你是怎么考虑的?”
阳光明听到这里,终于抬起头,迎上孙德贵探究的目光,不再迂回绕圈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
“孙支书,不瞒您说,我二哥现在伤成这个样子,按照上山下乡政策里关于病退返城的规定,他这情况,已经完全符合标准了,甚至可以说是超标了。”
他语气沉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东北这边,医疗条件毕竟有限,霍主任也亲口说了,这伤就算尽力治,也就这样了,根本恢复不到从前,以后就是个半残。
我就想着,能不能尽快给他办理病退手续,让他回魔都去。
好歹那是大城市,医院多,专家也多,说不定……还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尽量让他以后的生活少受点罪,生活质量能高一点。”
他顿了顿,脸上肌肉绷紧,流露出极度不甘和愤懑的神情,拳头也攥紧了:
“可是……可是一想到我二哥他就得这么拖着条残腿,灰溜溜地回去,而那个把他害成这样的王八蛋!却只是换了个地方待着,说不定过几年风头过了还能想办法回城!
我这心里就跟刀绞一样!跟油煎似的!憋屈!太憋屈了!凭什么?这也太便宜那个畜生了!”
孙德贵听到“病退回城”这几个字,心中顿时如同明镜一般,豁然开朗。
果然如此!
这才是阳光明费尽周折,甚至可能……让伤势“升级”的真正目的所在!
孙德贵到底是老江湖,尽管没有一点证据,也没看出任何蹊跷,还是忍不住多想。
阳光明之前所有的铺垫,所有表现出的不甘、愤怒和委屈,或许都是为了此刻顺势提出这个要求而做的完美铺垫,是为了争取最大程度的同情和理解,让他们无法拒绝,甚至觉得理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