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简单,却包含着复杂的情绪。
阳光耀和阳香梅站在一旁,马上就要分别了,阳光耀有很多话叮嘱香梅。
阳香梅认真听着,不时点头,眼圈又忍不住红了。
汽笛发出一声长鸣,尖锐而悠长,划破了站台上空冷冽的空气。列车员开始大声催促送行的人员尽快下车。
“走吧,上车吧,路上保重。”孙德贵挥了挥手,大声说道。
小站的旅客不多,阳光明搀扶着阳光耀,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车厢门口。阳香梅和罗兴邦跟在他们身后,帮忙提着最后一点小件行李。
找到靠窗的硬座座位,安顿好阳光耀,把他的拐杖放好,阳光明从车窗探出头。
站台下,阳香梅仰着头,冰冷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眼圈已经红肿,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大声喊道:
“小弟,二哥,路上一定小心!看好东西!到了家,记得想办法捎个信儿……”她反复叮嘱着,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知道了,二姐!你回去吧!外面冷!自己多保重!有事就写信!”阳光明大声回应着。
阳光耀也努力扒着冰冷的车窗玻璃,半个身子探出去,对着妹妹用力地挥了挥手,喊了一句:“香梅!哥走了!你好好的!”
罗兴邦站在阳香梅身边,对着车窗用力喊:“光明,光耀哥,放心!有我呢!我会帮着照看香梅的!”
孙德贵和王元军也站在不远处,笑着挥手告别。
又是一声更加急促的汽笛,火车车身猛地晃动了一下,然后伴随着“哐当”一声巨响,缓缓地、沉重地开始启动,站台开始向后移动。
“走了!”阳光明最后喊了一声。
阳光明和阳光耀的脸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用力向外挥手,目光紧紧追随着站台上那几个越来越小的身影。
阳香梅下意识地跟着启动的火车小跑了几步,喊着什么,声音被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淹没。
她慢慢停了下来,站在原地,用力地、不停地挥动着胳膊,寒风吹起她的衣角和围巾,身影孑然。
站台上其他送行的人也逐渐散去。只剩下阳香梅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罗兴邦耐心地陪在她的身边,没有说话。
火车加速,车窗外县城的低矮建筑、灰秃秃的树木,飞速地向后退去,最终连成一片模糊的灰黄色调。
阳光耀终于收回了目光,身体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样,重重地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仿佛将这几个月、甚至这几年来积压在胸中的所有郁气、所有艰辛、所有不甘、所有恐惧,都随着这口白蒙蒙的寒气,彻底地吐了出去。
他的脸上,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极度疲惫,但眼底深处,却闪烁着微弱却真实的光芒,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
阳光明也放松下来,旅途的疲惫和连续多日精神紧绷后的松懈感,开始袭来。
这只是漫长归途的第一段路程。前面还有哈尔滨的“公事”,还要换乘,还有好几天的颠簸。
列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在辽阔的东北大地上,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像是催眠曲。
车厢里拥挤不堪,各种气味混杂,乘客们大声交谈,小孩哭闹,但这些嘈杂仿佛都离他们很远。兄弟俩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列车在中午之前,缓缓驶入了哈尔滨站。
哈市是省会,火车站远比那个小县城的气派得多,苏式风格的站房高大恢宏,站台上人流如织,喧嚣鼎沸,各种口音混杂在一起,显得生机勃勃而又忙乱。
阳光明搀扶着拄拐的阳光耀,随着庞大的人流艰难地、缓慢地下车,出站。
刺骨的寒风吹来,但站内的热闹和庞大,多少驱散了一些身体的寒冷。
阳光明找了一家离车站不远、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招待所,拿着介绍信和工作证,开了一个带暖气的房间,让腿脚不便、疲惫不堪的二哥能好好休息一下,暖和暖和。
安顿下来后,他让阳光耀躺在床上歇着,自己则立刻出门,按照刘金生提供的地址,去找那家拖欠货款的协作单位。
事情办得出乎意料的顺利。那家单位似乎确实资金周转有些问题,但并非有意拖欠。
阳光明拿着厂里的介绍信和催款函,态度不卑不亢,既表达了催款的坚决,也体谅对方的难处。
对方负责接待的科长也很客气,核实了情况后,当场表示理解,并承诺会尽快办理付款,快则三天,短则一周,肯定会把这笔款项结清。
本就只是一个出差的借口,所谓的公事,就算有了个交代,他心里轻松了不少。
离开协作单位,他在哈市街上转了转。
哈市的街道比县城宽阔许多,俄式建筑随处可见,街上行人穿着更时髦些,但同样笼罩在冬日的严寒中。
他在一家副食品商店排了一会儿队,找人调剂了几张当地的票证,买了一些当地的特色吃食,如红肠、大列巴面包,准备带回家去给家人尝尝鲜。
回到招待所,阳光耀已经睡着了,脸上带着奔波后的倦容。阳光明没有吵醒他,自己也靠在椅子上打了个盹。
傍晚,兄弟俩在招待所附近的国营饭店吃了晚饭。
阳光明特意点了两个荤菜,给二哥补充营养。
吃饭时,他对阳光耀说道:“二哥,明天我们去沈阳,得买卧铺票。你这腿长时间坐硬座肯定受不了,我们有医院证明,应该能买得到。”
阳光耀点了点头,没有反对。虽然会多钱,但此刻,身体和顺利回家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天,阳光明拿着医院证明,很顺利地在哈市火车站的售票窗口买到了两张当天下午前往沈阳的卧铺票。
登上开往沈阳的列车,躺在相对舒适、宽敞不少的卧铺上,阳光耀简直有种恍如隔世、极不真实的感觉。
回忆往昔,他来东北插队时,挤的还是闷罐车一样的知青专列,空气污浊,拥挤不堪,身心都充满对未知的恐惧。
而现在回去,虽然腿伤了,身份也变了,却能相对舒适地躺着回去,身边有可靠的小弟,前方是渴望已久的家。
这一切,都多亏了身边这个仿佛无所不能、心思缜密、胆大心细的小弟。
他看着对面中铺上正就着昏暗的灯光低头看书的阳光明,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庆幸,还有一丝作为哥哥却让弟弟如此操劳的愧疚。
列车在夜色中轰鸣前行。卧铺车厢比硬座安静很多,旅客大都休息了,只有车轮有节奏的声响。
阳光耀在药物的作用和车厢的摇晃中,沉沉睡去。这是他多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在沈阳,他们需要中转,等待第二天傍晚开往魔都的特快列车。
利用这段将近一天的间隙,阳光明在沈阳火车站附近找了个邮局,给厂里打了个长途电话。电话接通到财务科,接电话的正好是刘金生。
“科长,是我,光明。”
“光明啊!怎么样?到哈市了吗?事情办得还顺利吗?你二哥怎么样了?”刘金生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语气透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科长,我已经到沈阳了。公事办得挺顺利,对方态度很好,答应马上着手办理付款,还给了书面说明。”
阳光明先汇报公事,然后语气适当低沉了些,继续说道,“就是我二哥这边……伤情比预想的要复杂些,县医院条件有限,处理得虽然及时,但医生建议最好回魔都的大医院再做个全面检查,好好治疗休养,怕留下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