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阳光明搭乘的国泰航班,平稳地降落在魔都虹桥机场。
舷窗外,四月底的魔都沐浴在温润的春光里,与他离开时冬日的萧瑟已是截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蓬勃生长的清新气息,以及江南特有的、带着水汽的微醺暖意,这与港岛那种海风裹挟着都市繁华的疏离感迥然相异,瞬间唤起了他心底最深处的归属感。
他提着两个沉甸甸的行李箱,随着并不拥挤的人流走出机场大厅。
离家四个月,时间不算太长,但心中那份对家、对这片土地的牵挂,却如同陈酿,愈久愈烈。
机场外的出租车候客点,队伍排得不长,这与后世熙熙攘攘的景象大相径庭。
映入眼帘的,是几辆颜色醒目的轿车——主要是上白下蓝的“上海牌”轿车,偶尔夹杂着一两辆身形更庞大、气质更显敦厚的“华沙”。
这些车,构成了七十年代末,魔都街头最高级的交通工具风景线。
很快,轮到了他。
司机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皮肤黝黑,穿着当时常见的蓝色卡其布工作服,袖口有些磨损。
他动作利落地帮阳光明把两个行李箱塞进宽敞的后备箱,嘴里念道着:“同志,东西不少,出国回来的?”
语气里带着点好奇,也带着点见多识广的淡然。能直接从机场打车走的,在这个年代,总有些不同寻常。
阳光明笑着点点头,钻进了车厢。
“师傅,去xx路那边的xx弄堂。”阳光明用纯正的本地话报上地址。
“好嘞,xx路。”司机麻利地挂挡,车身轻轻一震,平稳地驶离了机场。
他透过后视镜又打量了一下阳光明,“听口音,您是本地人,刚从港岛回来?”
刚才只有一趟港岛抵达的航班,所以司机这样猜测。
“是的,之前在美国留学,从港岛转机回来。”阳光明答道。
他摇下了车窗——是需要用力转动摇把的那种手动车窗——春天湿润的暖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拂着他的头发。
“哦呦,是留学生啊!了不起!”司机的语气顿时多了几分敬意和热情,“那您是国家的人才!回来建设四化,太好了!”
这个年代,能公派留学的,在普通人眼中无异于“天之骄子”。
车轮滚动,载着他驶向魂牵梦萦的弄堂。
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熟悉的街坊店铺间,夹杂着一些新的招牌和粉刷过的墙面,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市正在发生的缓慢而持续的变化。
行人的衣着虽仍以蓝、灰为主调,但偶尔掠过的一抹鲜艳亮色,或是年轻姑娘衣摆的摇曳,都在展示着新时代来临后的变化。
司机显然是个健谈的人,一边稳稳地把着方向盘,一边和阳光明聊着天:
“这几个月,魔都的变化还是有一点的。你看那边,开始挖地基了,听说要盖新宾馆,给外国人住的。还有啊,现在街上卖东西的摊头比以前多了些,农贸市场也热闹了……”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目光贪婪地捕捉着街景。
他不仅是归家的游子,更是这个变革时代的亲历者与参与者。
经过外滩时,他看到万国建筑博览群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黄浦江畔,但江上来往的船只似乎更繁忙了些。
车子驶入市区,街道渐渐狭窄,两旁的法国梧桐,枝叶繁茂。
“同志,到了,弄堂口车子开不进去了。”司机在一个熟悉的巷口,稳稳停下车子。
阳光明探头看了看,点点头:“对,就这里,谢谢师傅。”
他准备掏钱,开口问道:“车费多少?”
司机说道:“八块五毛,绝对没有多收您钱,都是要上交的,我给您撕发票。”
这个价格,在当时并不便宜。这么昂贵的出租车费,普通人显然承受不起。
阳光明从钱包里拿出十元钱,递了过去。
司机接过钱,找零一块五角,又撕下几张内部印刷的盖着红章的定额发票,一起递给他:“发票拿好,同志。需要帮你拿一下行李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谢谢啊师傅。”
他下了车,司机朝他友善地挥挥手,便调转车头,那辆白蓝色的上海牌轿车很快消失在巷口的拐角。
阳光明提着行李箱,深深吸了一口气,踏上了那久违的青石板路。
几只麻雀在电线杆上叽喳,不知谁家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沪剧唱腔和着远处模糊的叫卖声,传进阳光明的耳朵。
这熟悉的一切,与刚刚带着些许“现代化”气息的出租车旅程,仿佛是两个世界的衔接点。
他从那个飞速发展的外部世界,通过那辆老式的上海牌轿车,终于回到了他烟火气十足的沉淀在时光深处的家。
他走到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前,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仿佛在随时等待归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轻轻推开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
天井里,是一幅他梦中描绘过无数次的温馨画面。
母亲张秀英和妻子林见月正背对着门口,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放着两个大铝盆,盆里是翠绿欲滴的青菜和带着湿润泥土的嫩黄春笋。
水流哗哗,她们一边熟练地清洗,一边低声说着家常。
五岁的女儿静姝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林见月亲手缝制的小裙,正带着三岁的弟弟致远,在小小的天井里追逐着一个彩色的小皮球。
致远跑起来还有些摇摇晃晃,嘴里发出“咯咯”的无忧无虑的笑声,静姝则像个尽职的小姐姐,不时回头照看弟弟,清脆地喊着:“弟弟慢点!”
最先被开门声惊动的是静姝。
她停下脚步,好奇地望向门口那个逆光而立的高大身影,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辨认了几秒,小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
她丢下皮球,像只欢快的小鹿,张开双臂飞奔过来,一把抱住了阳光明的腿,仰起小脸,声音清脆而响亮:“爸爸!爸爸回来了!”
这一声呼唤,像是按下了静止键。
林见月手中的菜叶掉进盆里,溅起几滴水。
她愕然回头,当看清那张日夜思念的脸庞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嘴唇微张,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被汹涌而来的喜悦和一丝不确定的恍惚所淹没。
张秀英也扶着膝盖,有些艰难地站起身,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待确认真是小儿子时,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脱口而出:
“明明!我的儿啊,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眼睛直直的盯着儿子的面颊,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阳光明放下行李箱,心中暖流奔涌,脸上绽开温暖而略带风尘的笑容。
他大步走进天井,先是弯腰将女儿静姝稳稳抱起,在她嫩滑的小脸上用力亲了一口,然后蹲下身,另一只手臂将摇摇晃晃跑过来的儿子致远也揽入怀中。
分别四个月,对于突然间出现的爸爸,小家伙显然有些生疏,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带着一丝好奇和腼腆,但并没有抗拒父亲温暖的怀抱。
“爸爸……爸爸!”致远奶声奶气地学着姐姐叫了一声,小手试探性地摸了摸阳光明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
“哎!乖儿子!”
阳光明心头一酸,又将怀里的两个孩子搂紧了些,感受着他们小小身体传来的温热和依赖,离家四个月的空白,仿佛在这一刻被瞬间填满。
他抬头看向仍愣在原地的母亲和妻子,语气带着归家的轻松和歉意:“妈,见月,我回来了!”
“你……你上次来信说考上了博士研究生?我还以为你要在国外待上好几年……这才四个月……”
林见月这时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声音,快步走上前,目光贪婪地流连在丈夫脸上,似乎要找出这四个月在他身上留下的每一丝变化,眼中水光氤氲,是惊喜,是牵挂,也有一丝突然卸下重担的委屈。
这四个月,她既要照顾两个孩子,又要兼顾自己的学业,虽然有家人帮衬,但其中的辛苦,唯有自知。
最重要的是,第一次和丈夫分别这么长时间,她一直都在承受着思念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