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阳光明是被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唤醒的。
他躺在招待所硬板床上,望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略显班驳的痕迹,花了片刻时间才彻底清醒,确认自己身处何地。
昨日的奔波、与杨政委的深谈、父亲那出乎意料的暗中安排、以及购买私房的可能性……各种信息碎片在脑海中盘旋、沉淀,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至少,工作和户口这两座压在心头的大山,眼看就要被移开了。
他起身穿衣,洗漱完毕,来到隔壁二零三房间,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而入。
母亲田玉芬和奶奶秦兰英也早已醒来。
田玉芬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望着楼下院子里来往的人发呆,她的眼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青黑,眼袋也比往日明显,显然昨夜思绪纷扰,并未安眠。
奶奶秦兰英则靠坐在床头,精神看起来比昨天刚到时好了不少,脸上少了那份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忧虑,但眉宇间依旧能看出长途跋涉后留下的深刻疲惫。
阳珊珊还蜷缩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娘,奶奶,睡得好吗?」阳光明刻意放轻了声音,以免吵醒妹妹。
「还行,这床比咱家的炕软和,躺着不硌人。」老太太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和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就是这城里,晚上也静不下来,老是有点嗡嗡的响声,跟有蚊子似的,可又不是蚊子,闹得人心里不踏实。」
田玉芬只是转过头,对着儿子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眼神里带着一种不踏实的空茫。
她默默起身,走到床边,轻轻推了推阳珊珊,声音有些干涩:「珊珊,起来了。」
然后,动作略显机械地,帮睡眼惺忪、嘟着嘴不情愿的小姑娘穿衣服。
「一会儿咱们去食堂吃早饭,然后我陪你们在附近走走,熟悉熟悉环境?听说这附近有个小公园,挺清静的。」阳光明提议道,试图让房间里有些凝滞的气氛轻松一些。
老太太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些许倦容:「不了,光明,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昨天坐了一天的车,骨头跟散了架似的,还没缓过劲儿来,就在屋里歇歇挺好。
出去也是给你添麻烦,这城里车多人多的,我看着眼晕,心里发慌。」
田玉芬也说道:「我也不想出去,没啥心思逛。心里头乱糟糟的,就在屋里待着吧,心里……或许还能静一静。」
阳光明理解她们的心情。
初到这举目无亲的陌生之地,前途虽现曙光,但毕竟还未最终落定,心里终究是悬着的。
加上与父亲即将见面的复杂心绪,期待、怨恨、委屈、茫然交织在一起,确实难以有游玩的心思。
他不再勉强,脸上挤出一点笑容:「那行,咱们就在屋里说说话。等吃了午饭,要是奶奶精神好些,咱们就在这招待所院子里转转,总比一直闷在屋里强。这院子我看还挺大,有几棵树,坐在树荫下吹吹风,肯定凉快。」
一家人默默去了食堂。
早饭是常见的玉米面粥、窝头、二合面馒头和一碟切得细细的咸菜丝,简单,但热气腾腾,管饱。
对于田玉芬和秦兰英来说,这不用自己凌晨起来烧火,就能吃上的现成饭菜,干净、顶饿,已经很是满足。
阳珊珊小口喝着有些烫嘴的粥,好奇地打量着食堂里其他用餐的人,大多是穿着挺括军装或深色干部服的人,他们神情严肃,步履匆匆,彼此间交谈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形成一种无形的让人不敢大声说话的氛围。
回到房间,阳光明陪着母亲和奶奶聊天,多是说些学校里的趣事,或者回忆老家村里的旧闻,哪家闺女出嫁了,哪家又添了丁,尽量避免触及父亲、工作、户口这些敏感话题。
阳珊珊很快恢复了活力,趴在窗边,小手扒着窗台,踮着脚尖,看着楼下偶尔驶过的绿色吉普车和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自得其乐。
时间在等待中缓缓流逝,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
约莫九点钟的光景,房间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带着几分迟疑的敲门声。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打破了房间内看似平静的假象。
田玉芬和秦玉兰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停止交谈,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阳光明也有些疑惑,杨政委昨天刚走,父亲后天才能回来,招待所的服务员一般不会这个时间来打扰,这会是谁?
他站起身,示意家人不用紧张,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扬声问道:「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轻柔,但发声似乎有些不太正常的女声:「请问,阳光明同志是在这个房间吗?」
这个声音很陌生,绝非阳光明认识的任何人。
他打开房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女人。
她留着齐耳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服帖地贴在耳后,身上穿着一套半新不旧的军便装,洗得有些发白,却十分整洁合身,没有一丝褶皱。
她的身形清瘦,甚至有些单薄,面容白皙,眉眼间能看出年轻时是个清秀的美人,只是此刻脸色带着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
最引人注意的是她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一种混合着文弱、沉静,甚至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病态忧郁的感觉,与这军营招待所略显硬朗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站姿有些僵硬,双手垂在身侧,看上去有些紧张。
阳光明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以为是对方找错了门,或是杨政委派来的其他工作人员,便客气地问道:「我是阳光明。请问您找谁?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女人的目光落在阳光明脸上,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双带着些许倦意和复杂情绪的眼睛微微闪动。
她努力扯出一个不算自然的,带着勉强意味的笑容,声音依旧带着那种奇怪的、似乎发声不太协调的语调,轻声说道:
「是阳光明同志啊,你好,我叫温安容。我听说建雄同志的亲人来京都了,住在招待所,我……我特意过来探望一下。」
温安容!
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声却威力巨大的惊雷,瞬间在阳光明的脑海中炸响。
他的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身体下意识地向前半步,更加牢固地挡在门口,几乎彻底阻隔了对方望向屋内的视线。
怎幺会是她?她来做什幺?她怎幺知道我们住在这里?是杨政委告诉她的?还是父亲?
父亲的现任妻子,那个在原身和母亲心中导致家庭破裂的女人,那个八年来只在村民隐晦的议论中存在的反派角色,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阳光明的心头瞬间涌起一股强烈的排斥和警惕,还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
他绝不想让这个女人进屋,母亲要是见到她,无异于在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撒盐,甚至是直接点燃积压了八年的火药桶,必然会引起剧烈的情绪波动。
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必要的,只会让母亲徒增痛苦的见面。
「温安容同志。」阳光明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瞬间变得疏离而冷淡,「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母亲和奶奶一路劳顿,身体不适,需要安静休息,不太方便见客。你还是请回吧。」
他试图用不容置疑的言辞拒绝,让温安容知难而退。
然而,招待所的房间实在太小,隔音效果也几乎等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