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阳光明的话,杨政委微微露出意外的神色。
他原本以为这个年轻人会提出更具体,或者说更急切的要求,比如直接要钱要粮,或者凭藉父亲的关系谋求某些便利。
毕竟,在这个物资匮乏,许多人为了一口吃食而绞尽脑汁的年代,提出如此要求,似乎才是常态。
没想到,阳光明只是清晰地陈述了家庭的困境和此行的目的,语气平静,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而非苦苦哀求。
这份超出年龄的沉稳和清晰的思路,让杨政委在意外之余,不禁对老战友的这个儿子高看了一眼。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似乎在权衡什幺,然后擡眼看向阳光明,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审视。
杨振华语气平和地问道:「光明,给你娘,也就是玉芬同志,安排一份妇联的工作,你觉得怎幺样?」
阳光明闻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诧异神色。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或者杨政委只是在做一个假设性的询问。
他提出的要求,这幺简单就能得到回应?而且还是妇联这种听起来既体面又适合母亲以往经历的工作?
这顺利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甚至让他本能地升起一丝警惕,怀疑背后是否有什幺附加条件或者更复杂的考量。
他预想中的种种困难,诸如政策限制、名额紧张、需要层层审批等等,似乎在这一句话面前都烟消云散了。
他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从短暂的惊愕中恢复过来,谨慎地开口,措辞尽量委宛,以免显得不知好歹:
「杨政委,妇联的工作……这当然很好。我娘解放后就入了党,担任村里的妇女主任,对于基层的妇女工作,算是有些经验。
她为人正直,也肯吃苦,若是能有机会继续为妇女同志服务,她一定会尽心尽力。只是……」
他略微停顿,观察了一下杨政委的神色,才继续道:「区妇联应该不好进吧?这幺简单就能安排吗?我是说,这会不会让您太为难,或者需要走非常复杂的程序?」
看到一直表现的成熟沉稳的阳光明,露出这般措手不及,甚至有些犹疑的神情,杨政委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洪亮,在安静的小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杨振华指着阳光明,语气带着几分难得的轻松和调侃,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好小子,从见面到现在,一直老成持重的,说话办事滴水不漏,我还以为你小小年纪就修炼得水火不侵、喜怒不形于色了呢。
原来也有让你发懵的时候!看来到底还是个年轻人嘛!」
他收住笑声,但眼角眉梢仍带着笑意,那是一种长辈看到晚辈露出符合年龄的反应时,所特有的宽和与有趣。
他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认真解释道:「不逗你了。说实话,在这件事情上,你和你爹,你们父子俩算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叫什幺?这叫父子连心!
看来血缘这东西,有时候还真是不讲道理。」
阳光明心中的疑惑更甚。
他怎幺会?他这个父亲不是早已将他们母子抛之脑后了吗?难道这其中还有什幺他不知道的隐情?
无数个问号在脑海中闪现,但他没有打断,只是将这份惊疑压在心底,静静地听着,目光专注,表明自己正在认真倾听每一个字。
杨政委似乎很满意他这种沉得住气的态度,继续说道:
「建雄同志,他去年才从东北军区调来京都。以前离家远,隔着千山万水,老家的日子虽然不宽裕,但听说还算平稳,他也就没往这方面多想。
毕竟,他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可今年开春以后,情况越来越严峻,尤其是农村,日子更难熬了。
他侧面通过一些渠道了解过家里的情况,很关心,也很担忧。
他知道玉芬同志性子倔强要强,等闲不肯开口求人,尤其是求他。而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长期在农村缺医少药,他实在放心不下。
为了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建雄早就动了心思,想给玉芬同志在城里安排一份正式工作。
老家县城或者京都这边都可以考虑。
不过他在老家那边反而没什幺过硬的关系,县里各部门,人头不熟,操作起来反而束手束脚。
如果玉芬同志愿意来京都,对他来说,藉助在军区的关系网和一些老战友的人情,操作起来反而更简单些。
建雄自己呢,不太好直接跟家里联系,毕竟……有些隔阂,这幺多年也习惯了那种沉默的状态,贸然联系,怕引起误会,也怕玉芬同志那边反应激烈,反而坏事。」
杨政委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阳光明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本打算先跟你这个在京都上大学的儿子商量一下,听听你的意见,由你从中转圜,或许效果更好。
可惜,他第二次去学校找你,又没见上面。你们父子俩,好像总是差了点碰面的缘分。」
阳光明默然。
原身对父亲的牴触情绪,确实斩断了太多沟通的可能。
那是一种混合了为母亲不平、对抛弃行为的怨恨以及长期缺乏父爱而产生的疏离感,像一堵厚厚的墙,阻隔了任何来自父亲的信息。
如今听杨政委提及,他心中也不禁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没人商议,建雄只能自己拿主意,硬着头皮去推动这件事。」杨政委接着说道。
他的语气中带着对老战友的理解,「他考虑到你是大学生,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毕业之后,极有可能会留在京都分配工作,前途不可限量。
把玉芬同志的工作安排在京都,等以后你毕业了,一家人就能在京都团聚,不用再分隔两地。
既能解决玉芬同志和老太太的生活保障问题,也能让你安心学习,无后顾之忧。
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对家庭的未来是最好的安排。
他对这件事很上心,几乎是动用了自己能动用的所有关系。
考虑到玉芬同志是解放后的老党员,政治可靠,又做了多年的村妇女主任,有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有这个基础在,他特意联系了一位转业到市里某重要部门工作的老战友。
那边反馈说,玉芬同志的个人条件不错,党员身份加上基层工作经验,完全符合相关政策中的一些内部指导意见。
工作的事情,经过一番努力,基本上已经落实了,就在妇联系统,具体单位还没有最后落实,但大方向不会变了。」
杨政委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丝「无巧不成书」的感慨:
「你看,事情就是这幺巧。
建雄那边刚把路子跑得差不多了,各个环节都打了招呼,还没来得及跟家里通气,你这头就主动找了过来,为的还是同一件事。
这说明什幺?说明你们爷俩想到一块去了,都盼着家里人能好,都希望玉芬同志和老太太能有个安稳的着落。
这份心,是一样的。」
这个意外的情况,确实让阳光明有些措手不及。
他预想过各种艰难谈判、据理力争的场景,甚至做好了长期「斗争」的心理准备。
却唯独没料到,那个原身心存怨怼、认为对家庭不负责任的父亲,竟然早已无声无息地在不为他们所知的地方,为他们铺好了前路的一部分。
这种过于顺利的展开,这种来自「对立面」的主动援手,反而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是应该感到欣慰吗?还是应该保持警惕?或者,是对过去多年怨恨的一种讽刺?
以他两世的阅历,此刻心头也是五味杂陈,各种念头纷至沓来,理不清头绪。
杨政委见阳光明陷入沉思,眉头微蹙,知道这个消息对他冲击不小,便没有再出言调侃,而是耐心地等待他消化这些信息。
片刻后,杨振华继续将阳建雄的安排和盘托出,希望能进一步打消阳光明的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