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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一晚上观这师弟待人接物,沉稳非常,心思缜密,绝非信口开河之辈。

他脸上的笑容稍稍敛去,拍了拍西门庆的肩膀,语气依旧爽朗,却多了几分深沉:“好,师弟金玉良言,师兄记下了!放心,你师兄我,也不是泥捏的!”

说罢,他不再多问,转身大步下楼,魁梧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西门庆独立窗前,望着楼下卢俊义的马车在渐亮的晨光中辚辚启动。

薄雾未散,他心中那点隐忧,亦如这汴京清晨的雾气,虽淡,却挥之不去。他只能期望,自己这含糊其辞却又尽力点明的警告,能让这位光明磊落的河北三绝玉麒麟,日后多留一分心眼。

于此同时。

却有一人漫步在东京城西的穷巷里,尿臊气混着劣质煤烟,呛得人喉咙发紧。

校书郎王黼,一身簇新的湖蓝潞绸直裰,袖口笼着若有似无的沉水香,靴子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污水泥泞,踱到一扇虫蛀了的破板门前。

这门板,风大些怕是要吹散架。

“笃、笃、笃。”指节敲在朽木上,声音空落落的。

门“吱呀”裂开条缝,露出张蜡黄的小脸。他裹着件磨得发亮的旧袍,空荡荡挂在身上,像根细竹竿。

见是王黼,那死灰般的眼里陡然迸出一点光,未及开口,先是一阵掏心掏肺的呛咳,瘦削的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咳咳…堂…堂兄!可是…可是入选了?”声音嘶哑,气都喘不匀,一双眼却死死钉在王黼脸上,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王黼脸上堆起一层恰到好处的愁云,眉头蹙着,长长叹出口气,那气儿都带着官老爷的矜贵:

“希孟啊…唉!”他摇摇头,从袖笼里慢悠悠掏出个小巧的锦缎荷包,捏出几块散碎银子,搁在手心掂了掂,才递过去。

“你那卷《千里江山落日图》…愚兄替你上下打点,嘴皮子都磨薄了…奈何米博士眼孔忒高!评了个…‘匠气过重,失之神韵’!”他声音压得低,带着惋惜,又透着股“我已尽力”的无奈。

“匠气…失之神韵…”王希孟喃喃念着,脸上那点活气“唰”地褪尽了,只剩下一片死灰。身子晃了晃,靠着门框才没瘫下去。

他看着王黼手心那点可怜的碎银,只觉得恍若镜子照得自己面目可憎。

“堂兄…我…”他喉头哽咽,眼泪在眶里打转,猛地对着王黼就拜了下去,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门槛,

“希孟无用!累得堂兄费心!早知这画这般不值钱,不如…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学这劳什子丹青作甚!连累老娘汤药钱都没个着落!”

他捶打着干瘦的胸膛,恨不能立时死了才好。

王黼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耐,却忙不迭伸手搀扶,那锦缎袖子拂过王希孟破旧的袍:

“噤声!说的甚么浑话!”他声音陡然拔高,在这寂静的穷巷里格外刺耳。

王黼立刻又换上副语重心长的面孔,亲热地拍着王希孟单薄的脊背,仿佛真是掏心掏肺的好兄长:

“痴儿!画道贵乎恒心!你根基是有的,只是火候未到罢了!听堂兄的,万不可自暴自弃!”

他目光闪烁,避开少年绝望的眼,嘴里的话却像抹了蜜,

“这点银子,是愚兄替你寻了个识货的‘雅人’,好说歹说把你那张《千里江山落日图》才买了下去!虽不多,好歹先给婶娘抓几剂药!你只管安心作画!直至有一天画出你心中的《千里江山图》!”

他拍了拍胸脯,锦袍上的暗纹在昏光里闪着冷光,“包在愚兄身上!你我骨肉至亲,岂能坐视不管?”

王希孟被他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激得喉头酸热,只当是绝处逢生,又对着王黼深深作揖:“堂兄大恩…希孟…希孟粉身难报…”

王黼虚扶一把,口中连道“当不得当不得”,又假惺惺叮嘱几句“好生将养”、“莫要熬夜伤神”,这才转身,施施然步入渐浓的暮色里。

那身鲜亮的锦袍,很快便融进了东京城朝阳初上的暖光之中,再寻不见一丝痕迹。

王希孟倚着冰冷的门框,失魂落魄地回身,掩上破门。

屋内,一盏如豆的油灯,火苗颤巍巍地跳着。

灯影昏黄处,只见得地下、案头、墙角…到处堆满了废弃的画稿。一卷卷,一迭迭,俱是未成的《千里江山》。

有的墨色淋漓,有的笔意枯涩,更多的揉成一团,沾着泥灰,如同弃置的裹脚布。

灯影晃动,那满屋的废稿便活了一般,化作重重迭迭、扭曲破碎的山影,向他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踉跄着走到桌边,颤抖着手拿起一块冰冷的硬馍,想塞进口中,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目光扫过桌上那几块带着王黼汗渍的碎银,又落到墙角母亲断续的呻吟和散发着苦味的药渣上。

终于,两行滚烫的浊泪,“啪嗒”、“啪嗒”,狠狠砸在桌上一张废弃的画稿上。

那墨迹未干的青绿山水,瞬间洇开、模糊,化作一片混沌的、绝望的污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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