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西门庆下车,那团练衙门里竟像炸了窝一般。只听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哐当」一声,那两扇掉漆的破门被猛地拉开!
一个身材矮胖、穿着皱巴巴团练官服、连靴子都只趿拉着一只、另一只光脚丫子踩在冰冷地上的中年汉子,如同火烧屁股般冲了出来。此人正是清河县团练使张蒙方。
张团练一张胖脸笑成了菊花,老远就拱着手,声音洪亮得能把门楼上的灰震下来:「哎呀呀呀!我就说今儿个早上衙门里那几只老鸹叫得那个欢实!吵得人心烦!原来是应在今日贵客临门上!」
「我就说嘛,这腊月里的寒风,吹在脸上都跟小娘子的手似的,软乎乎的透着股春意!我就琢磨着,必是西门大官人您这尊真神要降临我这破草窝了!快快快!里面请!里面暖和!」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提溜那只没穿好的靴子,那模样既滑稽又透着十二万分的殷勤。
西门庆抱着暖炉,慢悠悠下了车,脸上挂着惯常的和煦笑容,对张团练的「热情」早已习以为常。他略一示意,身后跟着的贴身小厮玳安立刻提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还冒着丝丝寒气的朱漆食盒上前。
「张大人说笑了,我这等俗人,哪敢称什幺真神。」西门庆笑道,指了指食盒,「这不,眼看冬至将至,俗礼一份,给张大人添个菜,应个景儿。」
张团练一听,脸上那严肃劲儿立马端了起来,连连摆手,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哎哟我的大官人!您这不是打我脸嘛!咱哥俩谁跟谁?您来我这破地方坐坐,还带什幺东西?
太见外了!太见外了!」他嘴上说着,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似的,粘在了那食盒上。
玳安机灵地掀开食盒盖子。一股寒气涌出,只见厚厚的冰块中间,赫然躺着一只毛茸茸、足有蒲扇大小的硕大熊掌!那掌厚实饱满,一看便是上等货色,在冰块映衬下更显珍贵。
张团练的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嘴咧到了耳根,喉咙里不自觉「咕咚」咽了口唾沫。
他慌忙伸手把盖子又按了回去,仿佛怕跑了宝气似的,一张胖脸笑得见牙不见眼,压低了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狂喜:
「哎呀呀!大官人!您——您可真是及时雨啊!不瞒您说,我正为这冬至的席面愁得头发都掉了几撮!家里那婆娘,还有她那几个眼高于顶的娘家兄弟,总嫌我寒酸!这下好了!有了大官人您送的这宝贝,往桌上一摆!嘿嘿,看他们还敢不敢小瞧咱老张!开眼!
必须让他们开开眼!」
西门庆微微一笑,仿佛只是送了棵白菜。他侧身一步,将身后的史文恭让了出来:「张大人,节礼小事,不足挂齿。今日来,主要是给张大人引荐一位好汉。「
他指了指史文恭,「这位史文恭史教头,一身好武艺,曾在京城禁军效力,端的是条好汉!如今被我延请,后便在团练衙门效力,襄助张大。」
张团练早就和大官人商议过此事,不过是借着自己的空额养一群虎狼护院,一听这话便已明白。
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热切,对着史文恭连连拱手,姿态放得极低:「哎哟!原来是史教头!失敬失敬!大官人推荐的人,那还能有错?没说的!以后史教头就是咱清河县团练的副团练了!正缺这幺一位能镇场面的好汉呢!「
他凑近西门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十足的亲热和感激:「大官人您放心!咱这团练衙门,说是个衙门,其实就是个空壳子,吃皇粮的空额罢了!」
「点卯?实不相瞒,除了门口那俩老棺材瓤子,其余的名册——嘿嘿,都是虚的!这衙门上下,从兵额到器械,以后全凭大官人您安排,您说咋整就咋整!您尽管使唤史教头!」
西门庆满意地点点头:「张大人爽快!那就有劳张大人费了。」
马车碾过清河县略显冷清的街衢,辘辘声响,敲碎了几分冬日寂寥。
车厢内暖炉烧得正旺,兽炭吐着暗红火舌,融融暖气裹着薰香,直蒸得人骨软筋酥,昏昏欲睡。
史文恭端坐如钟,眼观鼻,鼻观心。
「史教头,」西门庆忽地开腔,那声音不高,却似金玉相击,硬生生刺破了暖烘烘的沉闷。
「在!」史恭脊梁骨一挺,抱拳应声,如绷紧的弓弦。
「不消多久,自与你寻得数百精壮后生!也会购上数百好马来!」西门庆眼皮微擡,两道目光如锥子般钉在史文恭脸上,话锋陡然一转,沉甸甸压了下来,「这些人,日后便是你掌管的兵!」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将那层遮羞的薄纱彻底撕开,露出底下赤裸裸的勾当:「你史文恭,便是他等的枪棒马军总教头!」
西门庆身子略向前倾,炉火映得他面皮泛红,语气愈发炽热逼人:「把你那压箱底的功夫,把你在边陲沙场上挣命的真章、杀伐的狠劲儿,休藏半分,统统拿出来!「
「我要的,不是那等花拳绣腿、摆样的护院把式!要的是...你——省得幺?」
这几句话虽未说出口,但史文恭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好似惊雷炸响!这东家图谋之大,端的骇人!远非寻常富户那般简单!
一股寒气自尾椎骨窜起,直冲顶门,旋即又被莫名的滚烫所淹没,激得他心腔子里擂鼓一般!
更深处,却是那被骤然拔擢、委以重任的、近乎战栗的狂喜身本事,蛰伏已久,岂甘在尘埃里朽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