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史文恭深吸一口滚烫的炉气,强压下胸中翻江倒海的心绪。
他猛地抱拳,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捏得咯咯作响:
「东家放心!某...定当肝脑涂地,不负重托!」
「嗯,恁般最好。」大官人轻轻摆了摆手,眼皮复又耷拉下去,仿佛方才那番雷霆万钧的话语不过是闲话家常。
他倚回锦垫,闭目养神,只余一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话在暖香中浮沉:「好生去做——前程富贵,自有你的份儿。」
史文恭肚肠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眼前这位东家,年纪分明比自己小着一大截,可方才那番杀伐决断、豢养私兵、乃至随口许人富贵前程的言语,从他口中吐出来,竟如吐口唾沫般轻易,又似吃饭饮水般自然。
更奇的是,自家听着,心头非但不觉得半点突兀,反倒像秤砣落井底扑通一声,直觉得本该如此!
端的邪门!
他忍不住又偷眼觑了觑那闭目养神的新东家。
炉火映着西门庆年轻的面皮,光润里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运。
史文恭喉头一滚,一股子又涩又苦的滋味直冲上来,化作心底一声长长的喟叹:「罢!罢!合该我史恭恁般物,今栽在这等物里!」
此时京城中。
官家直挺挺在那销金帐龙床上歪着,一张脸蜡渣也似的黄,偏生又浮着层虚汗,脑袋上层层叠叠裹着白布,倒似个蒸坏了露馅儿的角黍粽子。
只露着两只眼,浑浊无光,死鱼样瞪着承尘。
地下乌压压跪着一片紫袍玉带,蔡京、童贯、蔡攸、何执中等一并大臣,个个屏息垂头,偌大寝殿里,只闻得官家喉咙里扯风箱似的咝咝声,混着角落里药吊子咕嘟咕嘟的闷响。
梁师成这老阉奴,泥胎般侍立在龙床一侧,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
「朕—此番不豫,」官家嗓子里堵着痰,声音嘶哑得刮人耳朵,「全赖—郑后持重,宫掖安稳。」
他费力地顿了顿,浑浊的眼珠似乎要穿透那层裹伤布,去寻底下跪着的人影,「她—.
几个堂兄弟,听着—倒都还勤谨?尔等—议议,看谁堪用—擢升—擢升一下—」
跪着的群臣纷纷望向蔡京。
童贯跪在蔡京身旁,尖着嗓子发声道:「官家圣明!郑后娘娘贤德,泽被亲族。臣观其堂兄永州团练使郑佑,为人厚重老成,处事稳妥,当是上上之选!」
他那张无须白脸上堆着笑,眼风却飞快地扫向旁边的蔡攸、何执中。
蔡攸点头道:「童枢密所言极是,郑佑公忠体国,正合擢用!」
何执中捋着几根稀疏的黄须,也附和:「老臣附议,郑佑可也。」
堂下群臣赶紧也跟着嗡嗡一片「附议」、「郑佑贤能」之声,此起彼伏,倒将这死气沉沉的寝宫吵得如同市井杂耍的瓦子。
众人嗡嗡完了,那几十道目光,却像生了钩子,齐刷刷地、小心翼翼地,都挂在了最前头那个跪得笔直的老臣身上—蔡京。
蔡太师闭着眼,仿佛入定老僧。
殿里那点嘈杂刚歇,他便缓缓掀开眼皮,浑浊老眼里一丝精光也无,只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枯稿的手在锦袍上轻轻抚过,声音不高,却似冰碴子掉进滚油锅。
「郑佑?」他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近乎于无的嘲弄,「此人—不过一武夫耳,骤登显要,朝中非议甚多,恐举止失措,贻笑大方,反伤了娘娘体面。」
此言一出,殿内重归死寂。
童贯那白面团似的脸僵住了,堆起的笑容冻在脸上,活脱脱一张揉皱的粉皮。
蔡攸眼皮子底下飞快地滚过一丝阴冷的讥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