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走起路来大磨盘般款款摆动,带着一股子当家奶奶的泼辣与肉欲的丰腴。
她脸上堆着笑,声音脆亮:「天大的喜事砸在头上,你怎幺倒一个人躲在这里清静?快别闷着了!外头锣鼓喧天,热闹得恨不能把房顶掀了,你也该出去受用受用,沾沾这泼天的福气!「
秦可卿低声道:「婶子来了。这自然是天大的喜事,我——我也欢喜的。」说话间,胸脯微微起伏,银鼠褂子下的风光更显旖旎,却带着一种无力的慵懒。
凤姐是何等眼毒心亮的人物?立时便觉出她那笑里的勉强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色。
凤姐脸上的笑容收了两分,挨着秦可卿在炕沿坐下,丰腴的身子紧贴过去。
她一双丹凤眼仔细端详着秦可卿的脸,目光如钩子般:
「欢喜?我看着可不像。我的,你这魂都不知飘到哪处去了!」
她伸,指尖带着热意,轻轻拂过秦可卿微凉的鬓,「怎幺了?这阖府上下,谁不喜得跟吃了蜜罐子似的,念佛都念岔了声儿!偏你这里,倒像是揣着块冰,搁了天大的心事。快跟婶子说说,可是身上不爽利了?还是哪个没长眼、没心肺的下流种子,敢给你气受?」
说话时,她那圆滚挺实的臀在炕沿压住臀肉溢了出来,透着力道。
秦可卿轻轻摇头,眼神闪烁游移,像受惊的小鹿,避开了凤姐那灼灼逼人的目光:「没有的事,婶子多心了。我就是——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凤姐眉头倏地一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这泼天富贵砸下来,有什幺好奇怪的?你倒是给我说说,哪里奇怪了?」
她那只攥着秦可卿的手非但没松,反而又紧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另一只手叉在丰腴的腰肢上。
秦可卿被她这般逼问,更显局促不安,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只是摇头,声音细若蚊蚋:「没什幺——许是我一时魔怔了,想左了——婶子,别问了——」
凤姐见她这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水光潋滟却又心事重重的模样,心头那股子爽利劲儿顿时被堵了个严实!
她猛地甩开秦可卿的手腕,霍地站起身,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连着腰下的圆臀都绷紧了,声音也带上了切齿的恼意:
「好你个蓉哥儿媳妇!我素日待你如何?掏心掏肺,这府里上上下下多少见不得光的腌臜事、阴私勾当,我哪一桩瞒过你?就连——就连你想见——」
凤姐说到这里,猛地刹住话头,警惕地扫了一眼紧闭的门窗,她俯下身,声音压得更低:
「连你想见那官,我担着天干系的事都替你周全了!如今倒好!
心里有事连我都不肯吐露半个字?我这一片滚烫的真心,倒真真是喂了——喂了你这不识好歹、没心肝的——」
秦可卿被凤姐这番连珠炮似的质问,尤其是提到「那等事」,羞得满脸通红,如同染了最艳的胭脂。
她慌忙也站起来,又急又臊,忍不住攥起小拳头,在凤姐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两下,嗔道:「婶子!你—你浑说什幺呀!谁不识好歹了!」
她看着凤姐犹自气鼓鼓、却分明带着委屈和关切的脸,心知这位婶子虽泼辣,待自己却是真实意的好。
她咬着唇,眼神挣扎了半晌,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凑到凤姐耳边,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婶子——我若说了,你——你发誓!烂在肚子里,任他是谁,天王老子来了也绝不能说!否则——否则——」
凤姐见她如此郑重其事,正色道:「好!我发誓!今日蓉哥儿媳妇对我说的话,我王熙凤若有半句泄露,叫我——」她顿了顿,发了个狠誓,「叫我烂了舌头!不得好死!快说!」
秦可卿这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带着深深的忧虑,再次贴近凤姐耳边,气息都有些不稳:
「婶子——我总觉得——这封号——其实未必没有人不感到奇怪,只是——
只是不敢说,或者——不愿深想罢了。」
「封号?贤德妃怎幺了?」凤姐心头一跳,追问道。
秦可卿的声音更低:「贤德妃——这贤德」二字——婶子细想想,历朝历代——要幺是贤妃',要幺是德妃』——这贤德」二字合为一号——倒像是——倒像是——」
她说到这里,仿佛耗尽了所有勇气,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擡起一双含愁带惧的妙目,定定地看着凤姐。
凤姐起初还有些茫然,但「历朝历代」、「贤妃」、「德妃」几个字眼像冰锥一样刺入她脑中。
她飞快地在心里把见过的、听过的封号都过了一遍是啊!单字封号才是常理!双字封号——「贤德」——这听着——这听着——像是....
谥号!
这个极其不祥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住了凤姐的心脏!
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煞白一片,她猛地抓住秦可卿的手,那手冰凉,两人都在微微颤抖。
凤姐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方才满心的得意和欢喜,瞬间被冻成了冰块,沉甸甸地坠在腔子里。
却说西门大官人带着玳安打马经过狮子街,正待往自家绸缎铺里去。
行至那大长腿孟玉楼的布庄前,猛可里勒住缰绳只见那往日里门庭若市、笑语喧哗的铺面,此刻竟是大门紧闭!
两扇黑漆门板关得严丝合缝,门闩闩得铁紧。
西门庆骑在马上,不由得咪起了眼。
来到自己那绸缎铺,掌柜徐直,便一路小跑着到了马前。
大官人马鞭虚虚一点那紧闭的布庄:「那孟家娘子的铺子,怎地关得这般早法?」
徐直忙不迭地回话,腰弯得更低了:「回东家的话,有些蹊跷!昨儿个下午,约莫申牌时分,小的亲眼瞅见那孟娘子铺里的伙计,手脚麻利地收了幌子、
上了门板,闩得那叫个结实!」
「孟娘子自个儿也露了面,脸色瞧着——倒也说不上不好,就是没甚笑意,指挥着关门,匆匆便坐了小轿往家去了。「
西门庆眉头拧得更紧,正待再细问几句孟玉楼昨日关门时的情状,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清清脆脆、犹如新莺出谷般的唤声:
「掌柜的!你这里可有寻常绸缎?不要那顶顶好的、金贵得碰不得的,只消是寻常人家使得的、经磨耐洗的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