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这般顾虑名节体统,不如——不如就趁早签了那婚书,定了这名分?也省得外头那些嚼舌根子,更免了今日这般冻掉下巴的泼皮滋扰,你我也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岂不是两全其美?
门板后,孟玉楼的声音却依旧平静无波:「婚嫁大事,非同儿戏。李员外美意,玉楼心领。只是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容我再思量几日。「
她裹紧了身上的皮袄,寒气顺着门缝钻进身子里。
李员外一听「思量」,脚在地上跺了跺,声音拔高了几分:「还思量什幺?莫非信不过我李某人?玉楼啊玉楼,你开门!让我进去!这外头风雪刀子似的割人,我进去与你细细分说其中利害——」
「李员外请回吧!」孟玉楼断然截住他的话头,语气斩钉截铁,如同快刀斩乱麻,「此刻家中只有我与小鸾两个妇道人家,实在不便见客!李员外是读书明理、见过世面的人物,当知瓜田李下』之嫌!莫要逼玉楼!」
门外的李员外听得这番拒人千里的冷言冷语,静默了片刻。
他忽地重重叹了一声,那叹息声又沉又长,穿过门缝,裹挟着十足的委屈与怨怼,直直钻进孟玉楼的耳朵,钻进她紧绷的心弦:
「唉!玉楼啊玉楼!你——你这般防贼似的防着我,可真真是——剜我的心肝哪!」
他声音陡然拔高,透着一股子激愤不平,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我待你如何,你心里难道没杆秤?「
「前番你想要把着布庄做大,是我!是我巴巴地从京城托关系给你牵线,费了多少周折才给你调来绸缎!指望着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你进货钱不够,也是我!是我李某人拍着胸脯替你做的保!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掏心掏肺替你打算?可你呢?」
「你倒好!把我这滚烫的真心实意,全当作驴肝肺!连门缝儿都不让我进,一句暖心窝子的话也无!张口便是名节』、「自重』,句句都戳人心窝子!玉楼,你摸着良心问问,这般待我,是不是——太过了分?太寒了人的心?嗯?「
门内,孟玉楼紧咬着下唇。
李员外这番「掏心掏肺」的表白,确实让她无法硬气反驳。
尽管那批绸缎价格虚高了一些,可毕竟是他帮的忙不错。
自己借那印子钱,也是他介绍,还亲自做了保人。
这情分,却也没有汉子为自己做过。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寒风呜咽。
半晌,她才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门板木头味的空气,声音听起来竭力维持着平静无波,却无可避免地带上了浓重的疲惫与一丝被逼到墙角的妥协:
「李员外——你的情分,玉楼——知晓。」
她顿了顿:「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我——记在心里。只是——」
「只是这终身大事,关乎名节体统,更关乎我后半生—是龙潭是虎穴,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实在不敢轻率。你——你若是真的在意我这个人——」
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就请再容我——容我仔细思量几日,可好?」最后一句,几乎带上了哀求的意味。
门外的李员外听到这话,那紧绷的、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皮子,仿佛瞬间被三伏天的日头晒化了冰,立刻松弛下来。
他立刻放软了声调:「唉!玉楼啊玉楼!这可不就对了幺!」
长长叹息一声:「你这话—早该说了嘛!我是那等不通情理、不晓风月的粗人幺?
我知道你是个谨慎人儿,寡妇家家的,是该多想想,多想想——.」
「若不是我李某人从京城来这清河县办事,怎会踏进你布庄?不进你那布庄,又怎会一眼就瞧见你?这步步走来,桩桩件件,可不正应了那句老话千里姻缘一线牵,月老早把红绳拴!」
他声音压得更低,深情款款:「罢了罢了,就依你!再给你几天时间,好好想想!「
他顿了顿,似乎意犹未尽,终究只留下一句:「那我先回了。过几日——,天儿好些了,我再来听你的信!你好歇着,门窗关紧些,莫要再惊着了身骨!」
脚步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巷口呼啸的寒风深处。
院内,孟玉楼竖着耳朵,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被风雪吞没,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才猛地一松,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她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厚重的棉裙堆在青石板上,也顾不得脏污。
「小—小姐——」小鸾带着哭腔,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此刻才敢怯生生地挪过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唤道。
孟玉楼无力地摆了摆手,连擡眼的力气都无,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冰冷的绝望和沉重的疲惫像这漫天的风雪,将她紧紧包裹。
这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鬼迷心窍贪心,就不会着了那西门大官人的道,弄出个劳什子「十人团购」的花招来!
如今可好,货压在库里,银子打了水漂不算,还欠下那驴打滚的印子钱!里外里,亏得心尖子都在滴血!
可真正勒得她喘不过气的,还是眼前这桩甩不脱的婚事。这李员外——看着倒似手眼通天,又确非清河县本土人士,一口官话也说得漂亮,也许—也许他口中那京城的人脉、许诺的好日子,并非全是虚言?
罢了罢了罢了!
终究是自己心比天高,奢望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