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了整衣袖,对着兀自气咻咻、胸脯起伏不定的李县尊,再次抱拳:
「不亏是我清河县的父母官!明镜高悬,执法如山!如此断案,上合天理,下顺民心!真乃我清河百姓之福!西门庆佩服得五体投地!」
「哪里哪里!西门显谟过誉了!」李县尊见那群险些害他栽了大跟头的刁民被整治得哭爹喊娘、屁滚尿流,胸中那口憋闷的恶气,总算顺下去七八分,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如狼似虎的衙役们再无顾忌,如拖死狗般拽起烂泥似的杨守礼和瘫软的杨四叔,吆五喝六地驱赶着哭天抢地、如同待宰猪羊的杨氏族人,「哗啦啦」一片,连滚带爬地被拖出了阴森森的大堂。
尘埃落定,李县尊堆起满面春风,腆着肚子,迈着官步「噔噔噔」从堂上踱了下来:
「西门大官人,你看这事儿也了结了,又难得来我这县衙一趟…不如就在后堂,你我对酌几杯解解乏?」
大官人脸上立刻浮起十二分的歉意,连连拱手:「本该陪县尊大人痛饮几杯!只是今日实在不巧,宅中里有些事情缠身,实在不敢久留!改日,改日!」
「改日在下必定在舍下备下水酒,专程恭请县尊大人过府,到时定要陪县尊大人一醉方休!」
李县尊闻言,那对招子似不经意地、飞快地在依旧跪在冰冷青石板上、那美艳朵人、我见犹怜的未亡人孟玉楼身上溜了一圈,又意味深长地瞟了西门大官人一眼。
「哈哈哈!好!好!大官人贵人事忙,日进斗金,本官省得!省得!」李县尊心照不宣地哈哈一笑,捋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黄须:
「那本官就不虚留了!大官人请自便!改日,改日定要叨扰府上的好酒!」
说罢,对着西门庆又拱了拱手,便腆着肚子,迈着心满意足的四方官步,晃晃悠悠地踱进了那幽深的后堂。
「小姐——!」那小丫鬟兰香,眼巴巴瞅着县尊老爷踱进了后堂,这才像只受惊的小雀儿,一头扑进那阴森森的大堂,死死箍住了孟玉楼!
「兰香!」孟玉楼也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双臂铁箍般勒住兰香瘦小的身子。
「可吓煞奴婢了!呜呜呜……」兰香哭得直抽抽,上气不接下气,一张小脸憋得通红,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把个孟玉楼箍得几乎喘不过气。
孟玉楼更是悲从中来,那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喉咙里像堵了烧红的炭块,只发出「呜呜……嗬嗬……」的破碎悲鸣,如同受伤的母兽。
阴森森空落落的大堂上,只余下主仆二人。
穿堂风飕飕地钻人后颈,更添几分肃杀寒意。
孟玉楼与兰香抱作一团,哭得肝肠寸断,那悲声呜咽,如同受伤的孤雁哀鸣,听得人心尖儿都跟着发颤。
孟玉楼泪眼模糊,抽噎着,颤抖的手摸索着伸向自己乌云般的发髻。
摸索了好一阵,才拔下那根素银簪子,簪头绞着不少赤金,已是她身上最值钱的体面物件。接着,她又费力地撸下腕子上那只水头极足的翠玉镯子——那是她压箱底的嫁妆。
两件东西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又硬生生塞进兰香那冰凉的小手里,死死攥住不放。
她擡起泪痕狼藉的脸,强抑着哽咽,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兰香………如今……如今我就剩这两件贴肉的物事了,好歹……好歹值些银子!」
她紧紧箍着兰香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眼中是万般不舍与揪心:
「你……你拿着,自己出去寻条活路吧!外头世道险恶,拍花子的拐子、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牙子……遍地都是!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小丫头,千万……千万要仔细着!寻个老实本分的人家帮工,这钱财……藏得严实些,莫……莫叫人骗了去!特别是长得俊的!」
字字句句,都像钝刀子割她的心肉!
这丫头,是她在这冰冷世上,最后一点暖和气儿了!
兰香一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把簪子镯子又死命往孟玉楼怀里塞,哭嚎道:
「不!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小姐在哪儿,兰香就在哪儿!做鬼也跟着小姐!」
她猛地松开孟玉楼,手脚并用爬到西门庆脚边,不管不顾地「咚咚咚!」把青石地板磕得山响!小小的额头顷刻间红肿一片,隐隐透出血印子!
她扬起泪雨滂沱的小脸,声音嘶哑,带着豁出性命的哀求:
「求大官人开恩!让奴婢……让奴婢也跟着小姐进府吧!奴婢什幺粗活贱活都能干!洗衣…做饭、端茶…倒水、铺床…迭被,奴婢都使得!奴婢……奴婢不要月钱!只求大官人赏口剩饭残羹……有片瓦遮头就成!求大官人……收留!呜呜呜……」
大官人垂着眼皮,乜斜着脚下这哭得脱了形、额头红肿带血的小丫鬟,想起她在西门府前拼死求自己去救孟玉楼的光景,心头微动:
「倒是个有情有义的烈性子。罢了,这年头,像你这等死心塌地的忠仆,倒也稀罕。起来吧,跟着一道回府。西门府上,莫提不要月钱,在我西门府上做事,自不会短了你的嚼裹,刻薄了下人。」
兰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地擡起头,泪眼里迸射出绝处逢生的狂喜光芒,如同溺毙之人抓住了浮木!
「谢大官人天恩!谢大官人再造之恩!奴婢……奴婢愿做牛做马,生生世世报答大官人!」
她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回孟玉楼身边,用尽全身力气搀扶起那摇摇欲坠、几乎虚脱的主子。
孟玉楼望着劫后余生的兰香,又偷眼觑了觑西门庆那张深不见底、辨不出喜怒的脸,心中百味杂陈,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前路茫茫,是福是祸?但至少……兰香这苦命丫头,还在身边。她虚弱地靠在兰香瘦小的肩头,嗓子眼发紧,低低吐出几个字:「谢……谢过大官人……」
西门庆不再多言,他整了整华贵的袍袖,淡淡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