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意,正顺着屋檐下的冰棱悄悄地退去。
那些在寒风里挂了两个多月的冰锥,正在渐渐消瘦着。
此时还不到晌午的时候,那水珠便顺着晶亮的冰锥尖端不断地滚落,砸在残雪斑驳的地面上,泅出一个个浅坑。
李大目拢着半敞的棉袍,负手走在上邽街头。
他脚步悠然,眼神里却藏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期许。
身后,小檀和桑枝手挽着手跟着,两个女子皆是精心打扮过的,可不能给自家老爷丢了脸面。 小檀穿一件粉白袄子,配着大口裤与石榴裙,本就娇小的身段更显娇俏灵动。
桑枝则是一身合体的素色大袖衫,束着帛带的纤腰下,折锏长裙曳地而行,步态间自有一番优雅高挑的风韵。
“慢些走,小心地滑。” 李大目回头叮嘱了一句,目光却没离开街边的热闹景象。
他刚从凤凰山庄脱身,那封辞呈终究是被阀主于醒龙给批准了。
长房大执事的位置虽然体面,可是整天在阀主眼皮子底下打转,终究不如到地方上去主理政务来得舒坦。
所以当杨灿的橄榄枝远远抛来后,他没有经过太多的犹豫,便带着两个侍妾、赶着他的马车奔向了上邽城。
载着他半生积蓄的货车和仆从们还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
他特意只领了小檀、桑枝走在前面,一身寻常商贾的打扮。
一来他是想亲眼瞧瞧这未来的立足之地究竟气象如何。
二来也是要这般“微服”模样,也能更真切地探一探民风。
上邽本就是陇上要冲,初春将至,东来西去的商队渐渐多了,街市便如回暖的河水般活泛起来。 斜对面的铁匠铺里,火星子从半掩的木门里喷薄而出,打铁汉子的号子混着大锤砸铁砧的声响,震得人耳膜嗡嗡发颤.
走街的货郎刚把担子搁在路边,就被“猫冬”结束的妇人们围了个严实。
“这胭脂真是江南来的?”
“针线怎么算钱?”
问话声里,货郎麻利地递货解说,口齿竟比锤子敲铁还要利落。
路边小食摊前,几个布衣汉子正唾沫横飞地聊着,有挑夫,有木匠,还有个挎药箱的游医。 李大目脚步一顿,假意打量街边的货摊,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要说咱们杨城主,那才是真汉子!”
一个膀大腰圆的脚夫拍着桌子喊,声音里满是兴奋。
“前几日西街那些偷税的奸商,说抓就抓,城主爷一声令下,半点儿不含糊!”
“可不是嘛!”
旁边磨剪刀的老汉接话,光顾着搭腔,连磨刀石上的水都结了层薄冰碴子。
“我亲眼瞧见的,税丁堵在客栈门口点名,一个都没跑掉!”
小食摊主也凑过来搭趣:“我原以为那些奸商得拖个十天半月才肯服软呢。
谁成想前天抓进去,昨儿就乖乖交了银子,连讨价还价都不敢,真是没种! “
不是他们没种,是咱们城主大人手段了得!”
游医晃着手里的粗瓷碗,笑盈盈地接话:“换了那些被银子糊住眼的官老爷,能这么硬气地对付他们? 李大目一边听着一边抚须微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他扭过头,笑吟吟地对桑枝道:“你听见了? 杨城主这番气象,可不是寻常人比的。 “
桑枝听了,不禁想起自己受命于张云翊,色诱杨灿却无功而返的旧事,不由得抿嘴儿一笑。” 能辅佐这样有魄力的大人,老爷您就有了用武之地了,妾身恭喜老爷。 “
桑枝笑着向他福了福身子:”恭喜老爷得遇明主,日后必定前程似锦。 “
小檀也跟着凑趣道:”是啊老爷,看这些百姓如何议论,就知道杨城主多得人心了,老爷跟了他,前程保管差不了。 “
李大目听的得意,仰天打个哈哈,就要继续往前走,却被一句话拉住了。
“你们知道咱们城主老爷最叫我佩服的是什麽吗?”
那个脚夫环顾左右,用力一拍桌子:“就是城主老爷他,把索家二爷给抓了呀! “
李大目听了脚下急忙一刹,差点儿因为路滑摔个跟头。
他急忙稳住身形,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啥? 杨灿把索二爷抓了?
竖子!
不足与谋!
“可不是嘛!” 有人立刻接话:“那可是索家二爷,说抓就抓,现在还关在大狱里呢! “
有那对此不知情的就惊呼道:”你们说的索家,可是金城索家?
那可是比咱们于家势力还要强横的家族,杨城主...... 敢动人家索二爷? “
”歙? 他还真就敢! “
脚夫挺起胸脯儿:”听说索二爷仗着身份,不仅自己逃税,还包庇了二三十个大商贾,偷漏的银子能堆成山。
城主老爷说了,不管涉及到谁,一查到底。 只要犯了规矩,那就一律查办! “
这话一出,小摊前顿时炸开了锅,哪怕是知道这件事的,再说起来也是激动万分,敬佩的话语此起彼伏可李大目的脸却一点点沉了下去,方才的暖意全被一盆冰水浇透了似的,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站在原地。
“老爷,您怎么了?”
桑枝率先发现不对,急忙上前扶了一把,只觉李大目手掌冰凉。
桑枝有些紧张地道:“老爷,是不是风太凉了? 快把袍子系紧些吧。 “
小檀见状忙也从另一侧搀住他:”老爷您脸色好差,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歇? “
李大目摇了摇头,目光有些涣散地看向茶摊,好半天才苦苦一笑:”小檀呐......“
”歙,老爷!”
“桑枝哟......”
“妾身在?”
“咱们...... 怕是住不得这上邽城了。 “
”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檀不解地问道:“老爷刚还不说要辅佐杨城主成就功业的吗,怎么这会儿就......”
“成就功业?”
李大目苦笑一声,摇头的动作里满是颓然:“杨灿他啊,马上就要完蛋嘍!
你们可知索家是什么人家?
索家不仅是于家的姻亲,那势力大的,连咱们于家阀主都要低头让三分。
杨灿敢抓索家二爷,这是自寻死路啊! “
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城角,声音里满是悔意:”我这满心欢喜地来投他,不想他已是自身难保了。 阀主那里,我又是辞了长房大执事的,如今再回去,怕是连个像样的职位都......,回不去嘍! “李大目口中自身难保的杨灿,此时正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矮榻上,神色悠然自若。
胭脂穿一身石榴红的袄裙,跪坐在榻边的长绒地毯上。
她赤着的一双玉足粉嫩莹润,就踩在那柔软的绒毛上。
乌黑的秀发挽成简单的双环髻,鬓边簪着一颗圆润的珍珠。
她低头时珠链便轻轻晃动,在粉颊旁投下细碎的光影。
在胭脂面前,摆着一张小几,几上放着一叠公文。
小几的另一边,朱砂穿一件月白襦裙,面前摆着一张描金的漆盘,盘里盛着一碟红透了的“西王母枣”这枣子性子特别,要等落雪才成熟,存入地窖保鲜,整个冬天都能嚼出脆生生的甜。 接近现代的冬枣了。
朱砂挑了一颗最饱满的,殷勤地递到杨灿唇边。
指尖一触到杨灿的嘴唇,她自己先红了脸,耳尖都透着粉,倒像被偷吻了似的慌张收回手。 这两个一模一样的俏婢,对坐在几案左右,杨灿无论左顾还是右盼,入眼都是冰肌玉骨、粉面桃腮。 这对孪生小姊妹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一颞一笑,一喜一嗔,每一寸肌肤都充满了少女的鲜活气,自是格外养眼。
胭脂拈起一份公文,扫了扫内容,抬眸对杨灿道:“爷,这是厩丞递来的公函。
说是有些马匹、耕牛生了病,请银治疗,您要亲自过目吗? “
杨灿伸出手,胭脂忙把公文递了过去。
杨灿打开来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我从丰安庄带来的部曲中,多有拔力部落牧民。 派两个精于兽医之术的去看看,需要花钱买药时再报上来。 “
是!”
胭脂脆生生地答应一声,接回公文,用炭笔在上面飞快地记下杨灿的指示概要。
“爷,这儿还有一份,捕盗掾朱通递来的......”
“念!” 杨灿靠回软枕,语气慵懒。
“是!”
胭脂打开公文,清了清嗓子,给杨灿念道:
“捕盗掾朱通上报说,发现在昨日抓捕逃税商贾时,有几个”伍佰'中饱私囊。
他们私藏了些抄没的财物,请求城主定夺处治之法。 “
杨灿嗤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这些人倒是谨小慎微啊,这是在试探我的做事风格呢。 “杨灿顿了一顿,道:”各司其职嘛,该放出去的权,我不揽。
区区“伍佰',抄没时私藏的能有多少财物? 转司法功曹处治就好。 “
是!” 胭脂拿起炭笔,又小心地记了下来。
这时,内室的门儿“哗啦”一声被拉开了,青梅懒洋洋地从里边走了出来,抬手掩着口打哈欠,眼角还挂着未褪的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