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楚之目光灼灼,带着强大的感染力,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幅波澜壮阔的图景,
「我们不是在「挑战」阿梅莉卡现有的巅峰!
我们是在填满我们自己的中低端市场腹地,是在完成整个从沙子到芯再到产品的产业链闭合!
有了这个坚实的基础闭环和源源不断的养分积累,未来我们才有向上发起总攻的坚实平台!
我们的思路就是立足自主可控,构建全产业链闭环,厚积薄发!」
吴楚之的话语,如同最精准的钥匙,一层层打开了徐建国心中积压多年的心锁。
那关于自主的渴望、关于技术报国的理想、关于时不我待的焦虑、关于对未来的绝望在这一整套逻辑清晰、路径明确、既有短期生存策略又有长远战略规划、更有独特人才解决方案和国家意志保障的宏大蓝图面前,终于彻底消散。
徐建国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房间里只剩下愈发急促的雨声和他缓慢而沉重的呼吸,
他的目光扫过那份被吴楚之轻蔑合上的《抄袭报告》,仿佛在看一个时代的笑话。
他的视线又投向窗外夷北雨夜的迷茫灯火,那里是他生长于斯的土地,却也埋葬了他太多无法实现的抱负。
许久,许久。
他终于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吐尽了他半生的沉重与挣扎。
他缓缓转过身,正面看向吴楚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看破一切后的沧桑和决绝:
「那就——走吧。」
短短两个字,重逾千钧。
吴楚之没有任何犹豫,闻言立刻原地挺直身体,双手自然垂于身侧,然后对着徐建国,恭恭敬敬、庄重无比地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躬,是致敬,是承诺,更是一种超越了简单商业合作的、志同道合者的认同!
徐建国平静地接受了这一躬,目光越过吴楚之的肩膀,投向包厢外间。
虽然隔着墙看不见,但他知道。
「阿宾!钰慧!」
包厢门立刻被推开了一条缝,阿宾和何钰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显然一直在高度警戒和待命。
「你们俩,」
徐建国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带着电脑!立即!今晚就出发!」
阿宾和何钰慧浑身一漂,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芒:「是!」
「路线照旧:先去杏加坡!然后转机,直飞燕京!」
他的语气如同下达最严格的军令,目光炯炯地扫过钰慧捧着的那台正运行着高强度加密程序的笔记本电脑。
那里面,封存着他半生的心血结晶,是整个EDA皇冠上最闪耀的明珠一一核心架构代码。
没有直接点名「代码」,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台电脑里的份量。
这份信任和托付,沉甸甸得让人室息。
阿宾和何钰慧瞬间挺直腰板,神色凝重地点头:「是!」
徐建国的视线最终落在吴楚之脸上,「我相信你们的人能做到护照和后续一切。」
他的话意简言,却蕴含了极深的意义一一他相信的不是吴楚之的商业能力,而是相信吴楚之背后那个强大的祖国,其安全系统能在这种高度敏感、需要避开夷洲岛当局耳目的行动中,提供无解可击的身份掩护和通行保障。
这信任,是吴楚之前述国家实力和决心的最直接证明,也是他最终选择跨越海峡的基石。
「徐老请放心。」
吴楚之还未开口,他身侧一直保持静默的纹叶已率先应承下来。
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这足以改变产业格局的惊险转移,在他眼中只是无数次类似操作中的普通一次。
他迅速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取出两个极其轻薄的、几乎透明的证件夹,熟练地操作着里面复杂的晶片感应区,并向耳麦低语确认了几个指令。
「备用身份和新护照已在线激活。杏加坡樟宜机场的过境休息室也已预留。
我们的人会在每个节点提供安全保障,确保徐公子和何小姐安全、顺利抵达燕京。」
徐建国看着纹叶的操作,眼神深处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散。
这份组织周密、行动迅捷、如同精密机器般运转的能力,正是他所期待,甚至可以说是他孤注一掷所依赖的「强大祖国」在具体行动上的映射。
他再次看向阿宾和钰慧:「去吧。落地后,一切听吴总和—他们的人安排。」
阿宾和钰慧重重点头,迅速转身去收拾那台至关重要的笔记本电脑和相关核心资料。
徐建国望着他们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但更多的是释然,
他终于把目光转回到吴楚之身上,语气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苍凉「我们—晚两天出发。」
说罢,他的目光又越过吴楚之的肩膀,投向被雨水模糊的窗外,夷北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迷离的光海,那景象熟悉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陌生疏离,
「这一去,不知道什幺时候才能回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苍茫和一丝难以割舍的眷恋,「这两天,我多陪陪父母。」
他的一生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割裂开,海峡这边是生他养他的土地、年迈的父母、数十年的过往;
而彼岸,是新的征途,是渺茫却也是唯一可期的未来。
「应该的,徐老。」
吴楚之理解地点点头,心中并无催促之意。
徐建国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已是极其不易的破釜沉舟。
他需要的不是仓促的行动,而是让这位将一生献给技术的泰斗,有时间与这方故土作一次彻底的、心理上的告别。
「好。」
徐建国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最后一份重担,只留下对故土的离愁。
「那这里没别的事了。」
他缓缓走回窗边,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仿佛永不停歇的雨,留给他们一个如山岳般沉默却蕴含着无尽情绪的背影。
那是无声的逐客令,也是他与故土无声告别的开始。
阿宾猛地拉开防潮箱暗格,掏出个红丝绒布袋。
倒出的檀木相框里,泛黄全家福上的徐建国抱着儿时的他站在金门炮台。
「爸,把爷爷奶奶接去,好不好?我们这一走—
后半句被老人熊抱勒断。
徐建国骨骼确得儿子生疼,这拥抱比过去三十年加起来都用力。
吴楚之深深地向徐建国的背影鞠了一躬,动作庄重而充满敬意。
他知道,这一躬,代表着一个时代的落幕,也代表着另一个更艰难却也孕育着无限希望的时代的开启。
这躬,是敬意,是承诺,亦是感谢。
他直起身,目光转向阿宾和何钰慧,向他们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与纹叶一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隔绝了夷北雨夜的、决定着产业命运的核心密室。
厚重的隔音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拢,将里间彻底隔绝。
只留下徐建国一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雨滴敲打窗的单调声响中,默然独立。
厚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闭拢的瞬间,仿佛也关上了外界所有的嘈杂、纷争与算计。
狭小的里间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绝对寂静,只有窗外密不透风的雨,依旧孜孜不倦地冲刷着城市的轮廓,敲打着玻璃,发出永无休止的「哒哒」声,像一颗永不停息的心脏在暗夜里搏动。
徐建国没有动。
他依旧背对着房门,伫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模糊扭曲的霓虹灯晕染开一片迷离的光海,忠孝东路车流尾灯在雨幕中拉长成流动的红色溪流。
这座岛屿,这个城市,承载着他童年奔跑的巷弄、求学的青葱、父母年迈的身影—"
可如今,它们都在这无边的雨雾中一点点退色、拉远。
海峡对岸的召唤,是责任也是新生,更是一场无法回头、断绝来路的孤旅。
他缓缓擡起一只手,宽厚粗糙的掌心轻轻贴在冰冷刺骨的玻璃上。
手掌的热度在冰冷的玻璃上呵出一小片朦胧的雾气,旋即又被窗外透入的寒意驱散。
雾气消散时,他指间触到的,不再仅仅是玻璃的冰凉,更像是触碰到了某种无形的、沉甸甸的阻隔一一那是过去与未来之间,一条他必须亲手划开、再也不能回头的界河。
雨,似乎变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