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年轻人,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他被左右两人勉强架着胳膊,双脚虚浮地踩在地上,身形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软倒。
眼神涣散空洞,直直地望着地面某个不存在的点,脸上带着一种被剧痛、轰鸣和巨大恐惧彻底震憎了的茫然,完全失去了聚焦的能力。
左侧额角上,一个馒头大小的青紫色淤青肿块触目惊心,高高隆起,边缘甚至带着破皮的点点血痕。
一缕殷红的鲜血顺着他苍白发青的脸颊一侧缓缓流淌下来,在干裂的嘴角凝结成一道暗红色的可怖血痕。
领头的两名交警快步走向核心人物一一被唐国正护卫着、刚从餐厅走出来的吴楚之和仍依偎着他、脸色苍白的刘蒙蒙。
其中一位年长些的交警目光严肃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失魂落魄的韩毅身上,语气严厉,
「你是这个货车司机?!怎幺回事?行驶证、驾驶证!」
两名交警走到年轻人面前。
年轻人仿佛没听见问话,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冲击和恐惧中,身体剧烈地颤抖。
旁边的『柳大爷」赶紧从年轻人包里扒拉出证件递了过去,谄媚的笑着,
「交警叔叔,我们刚从葡萄干省那边周转过来,孩子油箱被油耗子偷了——"
「当事人自己说!站起来!问你话呢!」
年轻些的交警提高了音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对着年轻人吼道。
年轻人被这声呵斥惊得浑身一哆嗦,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了一点,但恐惧更甚。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想撑起来,却因为腿软连续失败了两次,最后还是被他身边的柳大爷和另一个司机强行架起来站稳,双臂依旧抖得厉害。
中年交警看了看驾驶证,「韩毅?做个酒精测试。」
年轻交警熟练地拿出快速酒精测试仪,语气冰冷:「吹气!」
韩毅呆滞地看向那个小设备,在交警重复指令后,才茫然地、僵硬地凑过去,猛地吹了一大口。
他吹得太用力,脸颊都鼓了起来,眼神里的绝望仿佛已经认定了自己的结局。
仪器的指示灯闪烁着,很快归于平静。年轻交警看了一眼读数,转向年长交警微微摇头,低声汇报导:「阴性,未检出酒精。」
他随即掏出小本子开始记录。
后面检查车辆情况的辅警走了过来,在年长交警耳边低声说了句什幺。
年长交警点点头,转向吴楚之,面容严肃,立正敬了一个礼,
「同志,您好!我们是高速交警。请问您是受损奔驰车的车主吗?」
唐国正微微侧身,让吴楚之得以更清楚地对话。
吴楚之脸上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苍白和疲惫,但语气已然恢复平静,他点了点头,掏出了自己的证件递过去:「是的,吴楚之。」
交警仔细核对证件信息后,神色更加郑重了些,
他看了一眼那辆价值不菲已成废铁的S600,又警了一眼地上还在发抖的韩毅,以一种公式化却难掩一丝同情的口吻,快速清晰地陈述着初步勘察结论和后续处理流程:
「根据我们现场的初步勘查和当事人、目击者陈述,情况基本可以确定。
这起事故是由解放牌大型货车驾驶员韩毅操作失误所导致,货车失控,正面撞击了您停在停车位上的轿车尾部。
经呼气酒精测试,排除肇事司机酒驾行为。从现有证据链看,韩毅对此次事故负全部责任。」
「全部责任·——」
年长交警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般狼狠砸在韩毅的耳膜上、心坎上。
他猛地擡起头,血污覆盖下的脸上,那双眼睛瞬间因巨大的绝望而瞪得滚圆,瞳孔猛缩,仿佛听到了阎王的宣判。
全身的颤抖骤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濒临崩溃的僵直,喉头剧烈地滚动,发出「"
———」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嘶气声。
交警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那辆惨不忍睹的奔驰残骸,声音里多了一丝沉重和对年轻人悲剧命运的无奈,
「您的车辆损坏极其严重,实际上已经可以算全损了,奔驰S600的维修更换成本-非常高昂。
按照目测的损毁程度和该车型的配件价格估算,初步估计维修费用—至少上百万,他的保险是没法覆盖的。」
「上百——·万?!」
当这个如同天方夜谭的数字从交警口中清晰吐出时,韩毅脑中紧绷的最后一根弦「崩!」地一声,断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围的人群中传来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一百万元!
在这个年代,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无异于天文数字,是几辈子也挣不到的钱!
「噗通!」
一声沉闷的响动。
韩毅双腿彻底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如果不是柳大爷和另一个司机皮幺叔眼疾手快地死死架住,他整个人就直接瘫软着跪倒下去了!
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绵绵地向下滑落。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海啸巨浪,瞬间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吞噬!
那是底层人面对足以让自己祖孙三代、倾尽所有都还不起的庞大债务时,那种深入骨髓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绝望!
冰冷感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膝盖骨与水泥地撞击的剧痛此刻远不如心头的万分之一。
他全身的血液好像瞬间凝固,又被点燃,冰火交织的痛苦将他彻底吞噬。
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发黑,只有那个恐怖的数字「一百万」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
完了.彻底完了——.不仅仅是他完了,奶奶的命,妹妹的希望——全完了!
「跪下!快给老板跪下磕头!!」
他身边被称为「柳大爷」的老司机,此刻也是急得额头上青筋暴起,脸色通红!
看到韩毅这副失魂落魄、魂飞天外的样子,又是心痛又是气急!
他知道这个坎儿要是不低头,可能就没路了!
柳大爷急得用力一推操还处于半瘫软状态的韩毅,声音带着破音的哀求甚至命令,
「小毅!小毅你醒醒!给老板跪下!给老板磕头赔罪!求求老板发善心哪!快啊!!!」
吴楚之冷眼看着眼前这场面。
心里一片空灵。
他想笑,又想哭。
眼前的这个韩毅,正是他前世亦师亦友的师父韩毅。
进服务区看见韩毅哭的时候,吴楚之的心脏仿佛被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最柔软的地方。
冰冷的酸楚瞬间蔓延,鼻尖莫名发酸。
脑海里,前世韩毅在酒后那段迷茫的讲述骤然浮现:「-绿色解放车,车牌吉利,尾号666.—那是我人生第一个饭碗—
而亲眼看到现场画面,比他所有推演和韩毅讲述时的画面还原更具冲击力。
前世谈笑风生的师父,仅被几百元损失便能轻易压垮。
巨大的时空错位感和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一一掌控命运的笃定,亲手推对方入泥潭的隐秘刺痛,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期待一一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几百块的油,被偷并不重要,
这只是韩毅这次人生挫折或者叫做人生逆袭的开端。
顶天了,算个导火索。
前世的韩毅,是撞了那辆劳斯劳斯,
他清晰地记得,在那个前世的世界里,韩毅曾在一次酒后微的回忆中,带着感慨也带着自嘲,用一种近乎宿命般的口吻对他说过,
「小吴啊,你知道吗?改变我一生轨迹的那件事,就发生在2001年的平安夜,12月24号早上的燕京郊外高速服务区。」
那个寒冷的清晨,一场本该让韩毅倾家荡产的车祸,虽因劳斯莱斯车主的「手下留情」只让韩毅赔付了全部积蓄,但这个「教训」却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韩毅试图在货车司机岗位上改变命运的幻想。
金钱的损失可以度量,希望的破火才最锥心!
那笔辛苦积攒、被他视为重返校园唯一希望的「学费」,顷刻间化为泡影。
正是这次看似毁灭性的打击,如同烈火焚烧掉了他所有侥幸的荆棘,反而激发了他凤凰涅的决心,逼迫他另辟蹊径,走上了那条震撼金融圈的逆袭之路。
平安夜!
12月24号!
一个本该充满祥和与祝福的日子,却成了韩毅前半生的至暗时刻。
但黑暗之后,便是黎明的曙光。
而他,今天的一切,就是要将韩毅的人生强行扭转。
这是对韩毅人生轨迹的强行手术,是命运齿轮的人工校准。
前世韩毅在无数个酒醉的夜晚,曾反复念叻过那次改变他人生的「如果」:没有那次灾祸般的连环打击,凭藉那个冬天豁出命般的跑车,他是有机会赞够最后一笔钱,回到他日思夜想的中枢财经大学去申请复学的!
那时的韩毅,年轻的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甚至拍着胸脯对他吹牛:「狗日的运气背!要是没这事,老子两年半就能把剩下的学分修完!堂堂正正毕业!到时候·」
既然如此,吴楚之决定亲手成全这个时空的韩毅。
以一种他自己也未曾料到的方式。
更重要的是,当这个念头清晰浮现时,一种难以启齿的、带着强烈刺激感的掌控欲望在吴楚之心底翻涌蒸腾。
前世,他是韩毅慧眼识珠、倾囊相授、一步步手把手雕琢出来的金融奇才,他的每一次成功,
每一次飞跃,都站在巨人师父的肩上。
而此刻!
在这个被拨乱反正的世界里,位置已然发生天翻地覆的颠覆!
他,吴楚之,将要亲手将这柄未来的、足以割裂金融迷雾的绝世「利刃」,从此刻这块布满泥污、毫不起眼的粗胚矿石中,一点点发掘出来,精心打磨,倾力锻造!
想像着不久的将来,那个曾经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的「金融元帅」,对着自己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口中叫出「师父」或者「老板」的情景"
一股混合着恶趣味、翻身高位者身份的巨大快感和瑟感,便在吴楚之心底隐秘而强烈地滋生蔓延开来,甚至冲淡了那刚刚还存在的些许刺痛。
他就像一位掌控全局的棋手,怀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慎重地落下这盘颠覆命运棋局的第一颗关键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