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危棋局前问初心
铅灰色的天空,宛如一块巨大无比、吸饱了污水的脏旧绒布,沉甸甸地覆盖在燕京城的上空,
压得人喘不过气。
冬日里最后一丝亮色也被这厚重的铅云吞噬殆尽,只留下冰冷与沉重的室息感。
漂冽的北风,裹挟着细密冰硬如砂砾的雪粒子,呼啸着、旋转着,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冰冷刻刀,肆意刮过「燕大方振亿元楼」前那片空旷得只剩下金属栅栏与苍白大理石地砖的广场。
寒风卷起地面薄薄的积雪,扬起阵阵迷蒙的「雪沙暴」,视线所及,一片混沌。
这座以集团年产值命名的宏伟建筑一一方振集团总部大楼,此刻在灰蒙蒙的雪幕中立着。
高大冰冷的玻璃幕墙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反射着铅云死寂的颜色,线条棱角分明,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沉重与肃穆。
那肃穆感如此真实,恰如其年迈的创始人此刻所处的境地,带着一种英雄迟暮、大厦将倾的悲壮。
吴楚之孤零零地站在寒风肆虐的广场边缘,试图裹紧身上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然而那昂贵的材质似乎完全失效,无法阻挡一丝一毫直刺骨髓的寒意。
这寒意,并非全然来自砭骨的风雪。
更多,是来源于他胸腔深处,那股如同冻土般沉甸甸、几乎凝滞的冰冷压力一一那份关于责任、未来、以及眼前这盘复杂棋局的沉重感,将他紧紧包裹。
他微微垂着头,指间夹着一支燃着的烟。
橘红色的火星在狂风的鼓荡下顽强地明灭闪烁,挣扎着不愿熄灭,一如他此刻那如同暗流汹涌的心绪一一焦虑、计算、决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剧烈交织碰撞白色的烟雾刚艰难地离开他的唇瓣,瞬间就被狂暴的北风凶狠地撕碎、卷走,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徒劳得仿佛他内心无声的叹息。
刘蒙蒙双手深深地插在米白色呢子大衣的口袋里,整个人缩着肩膀,试图减少受风面积。
她站在吴楚之侧前方小半步的位置,鼻尖已经被凛冽的空气冻得微微发红,长长的睫毛上沾染了几片晶莹的雪花,随着她的呼吸,那雪花微微颤动,像是易碎的寒冰泪滴。
她侧过脸庞,仰头望着身边这个身形挺拔、如同雪中青松般的男子。
他英俊的眉宇间,那紧锁的川字纹清晰可见,里面锁着沉沉的忧思和难以言说的心事。
刘蒙蒙嘴角习惯性地弯起那抹独特的弧度一一温柔中带着点狡点的笑意,这似乎成了她面对他时的一种本能反应,一种试图撬开他心防,或者仅仅是给他一点微弱慰藉的方式。
「喂,」
她开口,声音在肆虐的寒风中断断续续,像被扯碎的纸片,却努力透出几分清脆,
「狗子你——」
她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最合适的措辞,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白的那种,「现在是不是紧张了?」
吴楚之缓缓转过头,视线从远处那片在风雪中模糊不清、如同海市屋楼般的医院白色楼体轮廓收回。
那里面,躺着这场风暴的中心人物。他深邃的目光最终落在刘蒙蒙那带着七分关切、三分促狭的眼睛里。
他深吸了一口烟,烟头在寒风中骤然亮起刺眼的红色光晕,接着他缓缓吐出长长一口烟雾。
灰白的烟气模糊了他瞬间的表情变化,只留下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被压抑的疲惫感,却又竭力维持着惯常的、用以掩饰内心的调侃语调,
「紧张?我看是你紧张了吧?
他微眯着眼,视线落在刘蒙蒙深深插在口袋里的手上,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
「手插得那幺深,指不定在里面偷偷掐手心呢,怕得都冒冷汗了吧?」
刘蒙蒙脸上那习惯性的狡点笑容瞬间僵住,如同冰面上的裂痕。
旋即,她像被踩了尾巴的小野猫,猛地鼓起两腮,气恼又不服气地「噗」一声,用力吹开了额前被寒风吹落下来、遮挡住眼晴的一缕碎发。
「你——胡说什幺!」
不过,很快,她的声音便低了下去,带着真实无比的郁闷,「我跟王院士!根本没-没说过几句话!屈指可数!」
她越说越气,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被冤枉的委屈,「你说我—我这叫什幺名义上的学生?!
说白了,我就是个——·就是个桥!把你这个大佬引荐过来的桥墩子!还是临时工的那种!」
她的郁闷绝非矫情,完全发自肺腑。
王选院士!
当代毕升!
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得主!
燕大方振集团无可争议的精神领袖!
更是她本科阶段那个让她在同龄人中「风光无限」的「产学研结合项目」名义上的导师。
仅是这个名义光环,就足以让无数人艳羡。
这层看似牢固的关系,让她此刻站在这里,具备了某种外人难以理解的「合理性」,成为了吴楚之能够有机会叩响那扇高不可攀、常人无法接近的病房门的关键通行证。
然而,只有她自己最清楚这「通行证」背后的含金量。
她这个所谓的「导师的学生」,平日里接触的不过是王选院士门下那些埋头苦干的博士生师兄师姐。
那位站在学术与技术巅峰的巨人,如同悬挂在遥远天边的璀璨星辰,对她而言,可望而不可及,平日里连仰望都显得奢侈。
「没事,」
吴楚之的声音带着一丝懒洋洋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安慰,「你只需要坐在一边,看我装逼就是了。」
他用了一个最直接也最瘩气的说法。
效果立竿见影的差!
刘蒙蒙感觉额头的青筋都跳了一下,这句狗屁不通的安慰,瞬间点燃了她心中的小火苗!
零分!
负分滚粗!
她毫不犹豫地举起戴着保暖手套的小拳头,毫不客气地在吴楚之的胳膊上狠狠捶了两下!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去死啦你!」
发泄完暴力,她只能朝天空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里面是满满的无奈和自我嘲讽。
挫败感,一种深深的、近乎无力的挫败感,在这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在这即将决定方振集团未来命运、牵连果核科技生死存亡、甚至关乎吴楚之宏大的半导体强国梦想成败的关键会面里,她悲哀地发现,自己能扮演的角色,渺小得可怜。
似乎真的,只剩下他刚才说的那个一一在一边干瞪眼地「看他装逼」!
一种被排斥在外的、令人泪丧的疏离感搜住了她。
吴楚之仿佛能看穿她此刻复杂的心绪。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乘胜追击地调侃,反而罕见地沉默了片刻,随即用一种近乎温和的、带着宽慰的低沉语气缓缓道「猪,别想太多。学校里的常规操作而已,跟你有什幺关系?
你就算再天才、再八面玲珑,本科阶段也攀不上王老那种高山。」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也飘向了医院方向,像是在讲述一个常识,
「王院士以前既要顾着燕大的学术,又要管着方振这个大摊子,本身就是『日理万机』四个字的真实写照。
带你们这些本科生,说白了就是挂个虚名,算作学校鼓励科研创新的门面。
真正的活儿,具体指导,都是交给他的博士生代劳。
这在国内顶尖学者里,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了。」
他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理解的平静,「你能跟他本人说过那幺两三句话,已经非常非常不错了,多少人连面都见不着呢。
更何况」
他的语气带上了沉重,「老爷子病成这样,现在自顾不暇,更不可能有时间精力理会这些学校里的『虚名挂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