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深处那份沉重的乡愁和对亲人境遇的无力感,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债主家的女儿没有软弱的资格。
心底有个冰冷的声音提醒着。
就在这时,她扇风的动作微微一顿。
目光的余光警见不远处。
韩毅站在离板房稍远一点、光秃秃的一片临时停车区的边缘。
他也刚刚挂断了电话,低着头,紧的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着手机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韩毅耳畔还残留着奶奶沙哑却努力显得轻松的声音。
「小毅...莫惦记家...药够吃,空调暖和的很...冰丫头今早还念叨哥哥挣大钱回来给她买.」
话音被一阵压抑的咳嗽打断,然后是妹妹韩冰抢过电话、带着少年人特有冲劲的声音,「哥!
我们贴对联了!隔壁黎叔帮咱们贴的!」
电话里传来手机靠近墙壁悉索的摩擦声和妹妹得意的笑声。
他哪里看得见?
只是,锦城,对于在山里跑野惯了的妹妹来说,何尝不是一个黄金笼?
奶奶的病像个无底洞他现在唯一确定的是,妹妹韩冰在恩公关照下至少能安稳读书一一这几乎是山里孩子改变命运唯一的独木桥。
挂了电话,掌心冰凉一片,方才压抑下的焦灼重新翻涌。
翻看刚才下意识在本子上划拉出的算式,国内护工的日薪是阿根廷本地工人周薪的两倍。
他烦躁地合上本子,目光茫然扫过项目外围。
几个裹着头巾、皮肤黑的当地原住民女人,隔着警戒铁丝网,正悄无声息地打量这片突然「
活」过来的白色荒漠。
她们的眼神麻木而空洞,仿佛对这外来者带来的喧嚣毫无兴趣,只是习惯性地,在盐滩边缘搜寻着能果腹的、盐渍稀疏的苔藓或草根。
黎媛迅速低下头,用笔记本在脸颊上狠狠按了几下,再擡头时,除了眼尾尚存的一抹微红,已不见泪痕。
她快速调整好呼吸,甚至对着小镜子似的屏幕整理了一下鬓发,然后迈步朝着韩毅走了过去。
「小毅,」她走到韩毅身边,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故作轻松的调侃,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币递过去,
「擦擦汗吧,这鬼天气,不动弹也一身汗。你奶奶怎幺样?」
韩毅似乎刚从某种沉重的思绪中被拽回现实,看到递到面前的纸巾,再听到那个略显古怪的亲暱称呼「小毅」,紧绷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他接过纸巾,确实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低声道:「谢谢——姐。奶奶情况还行。」
那未尽之言里的担忧,沉沉地压在两人心间。
避开了人头攒动的项目食堂,韩毅和黎媛默契地走到一处由几块巨大矿渣堆叠出的、勉强有点阴凉的后墙边。
这里安静一些,能避开大部分目光。
两人各自打开自己的铝制饭盒。
饭盒里的内容印证着阿根廷此刻深陷的经济泥潭一一再庞大的投资项目也无法完全抹平物资紧缺的现实。项目食堂只能提供最基本的伙食保障。
韩毅和黎媛的饭盒里如出一辙:
水煮到褪色的西葫芦块,和因为配给量限制、炖得过于软烂稀薄、几乎不见肉星却强行顶着「牛肉土豆胡萝卜」名头的菜糊糊(主要成分依然是土豆和胡萝卜)。
唯一真正实在的,是当地主粮、分量十足的粗蛎玉米饼,顶饿耐储存,是营地主食。
唯一的不同,是黎媛那盒饭的一角,被一小团保鲜膜精心包裹的猩红宝物一一她的家乡辣酱。
那颜色油亮、凝实、红得像是浓缩了黔北山川的烈日,是她从万里之外、在行李箱夹层里精心护送到这片白茫茫盐滩的念想和底气。
「喏,尝尝?」
黎媛小心翼翼地解开保鲜膜,用筷子尖极富仪式感地挑出一小抹珍贵的猩红。
她动作轻柔,似乎怕浪费一滴家乡的味道,然后将这一小撮辣酱,珍而重之地夹到了韩毅饭盒里那块烤得有点焦硬的玉米饼上。
韩毅眼中闪过一丝感动。
在这陌生的国度,一份来自「西南老家」的食物,瞬间拉近了距离。
他用力点点头,带着几分对家乡味道的怀念和好奇,拿起那块涂了红油的玉米饼,张大嘴便咬了下去!
下一瞬!
「咳!咳咳咳!一一!!!
一股毫无征兆、没有任何缓冲过渡、纯粹又暴烈的灼热感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在他口腔内爆炸开来!
那辣味极其纯粹、直接、野蛮!
它不像四川的麻辣那样有层次、有花椒的麻香做缓冲,也不像常见的香辣那样带着油脂的醇厚。
它就是纯辣!
是那种仿佛瞬间点着了口腔黏膜、顺着神经直冲天灵盖的物理级灼烧感!
没有迁回,没有铺垫,开门见山,一击致命!
韩毅猝不及防,整个身体猛地弓成一只虾米,剧烈地咳嗽起来!
辣味呛得他鼻涕眼泪直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黎媛被他这反应惊得愣了一秒,随即一「噗!」
没忍住,她一下子笑出声来高原枯燥紧绷的日子里,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小石子,溅起了令人轻松的水花。
「啊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一边笑着一边忙不迭地把自己那瓶还没开封的矿泉水拧开盖子递过去,
「真没想到你居然这幺不能吃纯辣?喷喷,你们四川娃儿这点辣都不行?」
这句带着浓浓调侃的「你们四川娃儿」,和那副「你不行啊」的玩味表情,立刻点中了西南人饮食交流里特有的「鄙视链」G点!
韩毅接过水,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瓶,冰冷的水流稍稍冲淡了口腔里那场灼热的灾难现场。
他喘着粗气,用手背抹去被辣出的眼泪,通红的脸上满是哭笑不得的窘迫:
「小黎姐—你饶了我吧—你们黔州的辣.是纯辣椒精变的吗?」
他指了指自己余痛未消的喉咙,「我们川里的辣..它.它是讲道理的呀!麻辣鲜香有滋有味!你们这这完全是化学武器攻击!太太霸道了!」
这就是西南F4(四川、重庆、云南、贵州)心照不宣的「辣度比拼」梗:
四川/重庆总以「麻辣正统」自居,觉得云贵两地的辣太「愣头青」,缺乏韵味:
而云贵人民则自豪于自家辣的纯粹、爽直,暗讽川渝的辣是「花架子」。
黎媛一听这控诉,非但不羞愧,反而露出属于贵州「辣妹子」特有的小得意和较劲劲儿,
「喊~不懂了吧!这叫原汤化原食!在我们黔州,要的就是这股子直冲脑门的纯粹劲儿!连点真火气都受不了?那还是得跟我们黔州人好好练练!」
带着小小的挑畔和自豪,她用筷子尖优雅地挑了点上自己玉米饼上的红酱,小小咬了一口,表情享受又淡定,仿佛刚才被韩毅吞下去的真是某种美味甘露。
韩毅看着黎媛那副泰然自若的「表演」,再想想自己刚才狼狐不堪的样子,无奈摇头苦笑,对着饭盒里那片留下「红色战场」的玉米饼有些犯忧。
喉管深处被「黔辣」灼伤的余痛尚未消散,舌尖残留着原始的、毫不妥协的疼痛感。
「真不是装的..」
韩毅又灌了一口冰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小黎姐,你这酱里怕不是加了提炼过的辣椒素晶体吧?纯粹得让人想敬礼—"
黎媛「哼」了一声,宝贝似的重新裹好那点红酱,嘴角却藏不住一丝解气的笑意,
「省着点挖苦吧,大专家,这救命稻草拢共也就这点儿了。你以为这里是国内菜市场啊?
新鲜二荆条?本地辣椒?」
她撇撇嘴,用筷子点了点食堂方向,
「喏,只有那种皮厚肉柴、光有颜色不冒香气的本地「甜椒」,还有那点辣味全靠盐巴腌出来的小青椒。
这里的本地人穷得连牛肉都吃不起,香料?做梦吧!
一撮花椒都能换半袋子玉米饼了!」
韩毅闻言一证,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胃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寡淡空虚一一那所谓的「牛肉菜糊糊」里,不仅没肉味,连盐味都透着一股匮乏的吝啬,全靠土豆胡萝卜撑门面。
这片蕴藏着财富的盐滩,连最日常的味蕾都显得如此贫瘠和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