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心里那点因异国他乡和繁重工作带来的孤寂感,却在这夹杂着辣味和笑声的西南老乡「掐架」中,悄悄地淡去了一点。
那点来自家乡的红油,终究是暖的。
他喘匀了气,看着饭盒里那抹鲜艳夺目的红色,忽然低声道,
「刚刚给家里打电话,奶奶还在说,以后韩冰要多麻烦你爸妈了。」
黎媛正小口啃着自己那份加了辣酱的玉米饼,闻言动作顿了顿,
她擡眼看了看远方那片在烈日下蒸腾着死亡般寂静的白色盐田,低垂的睫毛在眼脸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而后笑着摆了摆手,
「说哪儿的话,大过年的,不要在那给姐姐煽情哈。」
说来也巧,这身处异国盐滩的两人的家庭,命运线早已在锦城交织缠绕。
黎媛的老家原在黔州偏僻闭塞的山沟里。
而刘蒙蒙深知黎媛家中的困境和其倔强又要强的性子。在后宫「大妇」秦莞的首肯和支持下,
刘蒙蒙出面,巧妙地将黎媛的父母、弟弟妹妹悄悄从大山里接了出来,在锦城安了家,弟弟妹妹也幸运地获得了在锦城重点中小学就读的机会。
房子,是刘蒙蒙以「公司核心员工福利」兼「好姐妹情谊」为由,硬塞给黎媛的一处大平层,
就在锦城繁华地段的学区房。
黎媛初时坚辞不受,但刘蒙蒙太了解她了,索性直接抢了黎媛的身份证落了她的名字,嘴上轻描淡写,「先住着呗,就当帮我照看房子了,等以后你年薪百万了再从我手里『买」回去也不迟。」
这给了黎媛一个台阶,也留下了一份要拼命工作去偿还的债与诺。
至于韩毅,他唯的亲人就是卧病在床的奶奶和正在念初三的妹妹韩冰。
吴楚之要将他这位「前世金融巨鳄」收入魔下精心培养,自然要解除他的后顾之忧。
将韩冰接到锦城接受更好的教育,成为了必然选择吴楚之的手段更加直接高效一一以「借住」的名义,将韩毅和妹妹户口落在了刘蒙蒙「卖」黎媛家隔壁的同一单元、同一楼层的另一套大平层里。
钥匙直接塞到了韩毅手里,不容推辞,「你奶奶在燕京透析治病需要清静和环境,韩冰在锦城上学方便。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先用着,等以后你发达了再算。」
这两步棋走完,不但韩冰的居住和学业有了保障,更是顺理成章地给黎媛父母肩上加了担子-一请他们帮忙照看隔壁邻居家同样父母不在身边的小姑娘韩冰的日常起居。
这份来自黎媛家的朴实关怀,成了远在阿根廷的韩毅心里对奶奶和妹妹唯一的托付和慰藉。
「小毅,不要想那幺多!」
她的语气带着西南话特有的直爽,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不过是家里头多添双筷子,多双眼睛看着的事。
我妈还总念叻,冰冰这丫头懂事又安静,住一起还热闹些,
正好,她还能帮我二妹一起给那两个皮猴子弟弟妹妹讲讲功课,省得他们放学到处野,浪费了这难得的机遇。」
她拿着筷子的手无意识地戳着饭盒里结块的、已经有些凉了的米饭粒。
「小毅,在我们那里,山坳坳里头的姑娘,好多念完初中就算不错了。
十六七岁,家里就给说亲,早早嫁人——-日子一眼望到头。
我不想我妹妹们过这样的日子,所以,其实我应该谢谢你的,二妹管不住几个小的,但冰冰可以。」
她没有看韩毅,像是在对着无边无际的盐滩自言自语。
韩毅夹菜的动作顿在了半空,
饭盒里结块的米饭粒,远方那片象征着庞大资源的盐硷地,和黎媛话语里那个遥远、闭塞、将女孩未来早早定格的黔州山村,构成了一幅沉重而荒诞的画面。
两个人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
空气里只剩下盐滩上空遥远的风声和不知名昆虫被烤干生命前发出的微弱哀鸣。
两万多公里外的锦城,此刻应该已经是万家灯火、爆竹声声、阖家团圆的大年夜了吧?
那里的屋檐下或许正挂着冰凌,而这里,只有40度高温蒸烤下无边无际的、闪烁着冷白光芒的「财富」荒漠。
就在两人沉默啃着寡淡玉米饼时,临时板房里隐隐传来雄小鸽压抑着怒火的咆哮,
「"拖!他们除了拖还会什幺?!港口罢工延迟发货?
这帮坐地起价的吸血鬼!
拖一天我们少一台离心机运转,那就是堆砌的美元被太阳晒化了!」
黎媛和韩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项目的延迟成本远超外界想像。
萨尔塔省政府的官僚效率、当地劳工工会时不时的麻烦、以及最重要的一一这片土地上大大小小地头蛇对「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那种狼群环伺般的贪婪,都在无声地吞噬着预算和时间表。
雄小鸽顶着「点石成金」的美誉被吴楚之派来啃这块硬骨头,一个多月下来,鬓角的白发明显密了许多。
这位一向以「资本玩家」手段灵活着称的老江湖,在这片充满「江湖规矩」的蛮荒之地,也常常被逼得七窍生烟。
此刻板房里的咆哮,不过是高压常态的又一次露头。
黎媛努力咽下最后一口干涩的玉米饼,轻轻合上饭盒。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蹭到的灰土。
「走吧,小毅,我们都是有债主的孩子,没资格多愁善感。」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那边勘探队的样本报告应该出来了,核对完数据还得去找雄总签字。」
她脸上看不到一丝方才电话后的脆弱,只剩下项目秘书应有的干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韩毅也默默收起饭盒,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什幺,只是沉默地点点头,跟了上去。
拼命的资格,都因为身上背着的沉重期望,
这无声的共识,在灼热的空气中沉重地回荡。
刚收拾好饭盒走到临时办公室门口,里面猛地爆发出一阵激烈的西班牙语争吵声,像烧开的水泼进热油里。
两人对视一眼,心头一紧,立刻加快脚步推门进去。
办公室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冻僵的寒流。
雄小鸽挺拔的身影像一尊铁塔在谈判桌主位,双手撑着桌面,浓黑的眉毛几乎倒竖起来。
他身后站着一位面色紧张的项目法律顾问(一位懂西语的当地华人)。
谈判桌对面,是萨尔塔当地最有实力的地主卡西亚先生,他那留着精心修剪发型的儿子卡洛斯也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挑,而他们的律师正唾沫横飞地挥舞着一份厚厚的文件,嘴里机关枪似的吐着西语。
「怎幺回事?」
黎媛快步走到雄小鸽身边,用中文低声问随行的法律顾问。
顾问快速而焦急地回答:「卡西亚先生突然声称之前双方签字确认的协议无效!
他们说我们当时承诺的优先开采权有误!
坚持要求重新谈判租约条款和价格,要加价至少50%!」
雄小鸽猛地扭头,眼中喷着怒火:「这帮混帐!签了字的契约当草纸?!看清楚!优先开采权白纸黑字!
小黎!把原始地契文本找出来!给我一字一句地核对!」
「明白!」
黎媛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奔向档案柜,
她纤细的手指在标记着「原始法律文件」的厚重档案夹中快速而精确地翻动着,纸张哗哗作响担任项目秘书工作的她对文件存放的位置了如指掌。
几秒钟后,她抽出一份钉有官方火漆印的、装订精美的西班牙语地契复本。
她拿着地契回到谈判桌旁,在雄小鸽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以极快的速度翻阅着那些法律条文密集的西语页面,口中低语着飞快地翻译和对比着关键词。
整个办公室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只有沙沙的翻页声和双方律师还在进行的激烈争辩。
时间仿佛凝固了。
突然,黎媛的指尖猛地顿在一页文字上!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秀气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她又快速翻回前页,比对,再翻回来,指尖在那几行油墨列印的西语单词上反复划过。
「找到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发现了真相的激动!
沉重的法律文本拍在桌面的巨响打断了争执。
黎媛纤细但力量十足的手指,精准地戳在那份卡西亚家族提供的地契副本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纸张捅穿,
「Ambiguidaddeliberada!(蓄意的模糊!)第120条!」
卡西亚家族那肥头大耳的律师埃斯特班脸色骤变,睡沫星子几乎喷到黎媛脸上,急吼吼地驳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