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e1表里成千上万行的流水数据,在她眼中如同复杂的暗码。
她必须从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和日期中,找出那隐藏的不和谐音一一采购订单下单日期为3月10日,为何同批材料的增值税专用发票开具日期是3月8日?
系统记录某型号成品入库时间为上午10:15,但对应工序班组当天的打卡记录显示他价10:30才开始领料备产?
每一个疑点都像黑暗中飘忽的幽灵,需要她抽丝剥茧地追溯源头单据,反复推敲逻辑链。
偶尔,当韩毅被那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问题折磨得头晕脑胀,眼神空洞地望着凭证纸发呆时,一阵极淡的、如同雨后青草带着丝丝甜味的发香会若有若无地飘过鼻端。
那是黎媛专心工作时,随着她不经意地拢起耳边碎发而逸散的气息。
韩毅的心神会不自觉地被这细微的甜香牵引过去,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她专注工作的侧脸。
白皙的皮肤在电脑屏幕光下有种微透的质感,长而密的睫毛在她专注时会微微颤动,挺直的鼻梁下,嘴唇微微抿着,严肃中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倔强。
每一次这样的分神,都让韩毅心头微微一荡,随即又迅速被一种「不务正业」的自我遣责和烦躁压下去。
他还有堆积如山的凭证没核对!
怎幺能分心?
尤其是在黎媛都那幺专注专业的情况下!
黎媛对这种无声的注目并非毫无察觉。
她有时会不动声色地停下敲击的手指,用眼角余光捕捉到韩毅慌忙收回视线的瞬间。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会掠过她的嘴角,像是在嘲笑他的笨拙与局促。
然而她从来不说破。
只是下一秒,她会挺直脊背,更专注地盯着屏幕,或者提高音量,向刘辉清晰准确地汇报一个刚刚确认的数据疑点。
这既是专业素养的展示,也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专注点,小子!
黎媛用滑鼠清脆的点击声和清晰简练的汇报,在嘈杂灰暗的环境里竖起了一杆职业标杆。
韩毅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将视线重新粘回眼前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签名字迹上。
额角的青筋微微跳着,一半是被枯燥数据折磨出的疲惫,一半是被看穿心思的窘迫和恼怒一一气自己竟如此容易被干扰。
时间在这种沉闷的拉锯战中缓慢爬行,如同厂区外道路上融化的雪水,粘稠而冰冷。
连续几天的蹲守盘查、堆叠如山的凭证和永无止境的数据流,榨干了每个人的精力。
下午三点多,终于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喘息机会。
刘辉召集小组核心成员在隔壁一间更干净的会议室里和邹老板「碰头」(实质是施加压力),逼仄的办公室终于暂时清静下来。
韩毅和黎媛都默契地长舒了一口气,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疲惫不堪。
黎媛指着窗外对面路口那个门脸油腻、玻璃上贴着褪色「驴肉火烧」字样的简陋小饭馆,「走,姐请你喝口热汤,缓缓,再这幺对着纸山和电脑,眼珠子都要干裂了。」
她的声音也带着一丝沙哑和倦意。
韩毅点头,两人裹紧不算厚实的外套,快步穿过厂区满是油污的地面,像两只急于逃离牢笼的鸟,钻进了那家弥漫看葱花和劣质油脂气味的小饭馆。
暖气的浑浊暖意和食物的气息扑面而来,稍微驱散了身上的寒冷和精神上的紧绷。
「老板,两碗羊杂汤,多加葱花,再来两个烧饼!」
黎媛轻车熟路地点餐,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了。
韩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户布满油污,视野朦胧,但正对着厂区那进出繁忙的主干道。
巨大的灰色铁门开着,一辆辆印着不同物流标识的大小货车,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进进出出,引擎轰鸣,卷起地上的泥水和尘土。
冒着滚烫热气的羊杂汤端上来,浓白的汤面上撒着厚厚的翠绿葱花,香气四溢。
黎媛早就饿坏了,顾不上烫,拿起一个外酥里嫩的烧饼,瓣碎了就往汤碗里放。
韩毅却拿起勺子,眼晴却不由自主地被窗外的车流吸引。
作为一个曾经在广天地里驾驭着重型卡车跑过数十万公里、看惯了南来北往车流的前职业司机,他对各种运输工具及其运作规律有看刻入骨子里的敏感和专业本能。
搅拌着汤的动作慢了下来,眉头无意识地微微起。
他的目光锁定在刚刚通过路口驶过,正准备转弯进厂的一辆重型红色解放卡车,车牌尾号清晰可见:辽A·J338A。
喷一声轻微的、表示疑惑和探究的低叹从韩毅喉咙里溢出。
黎媛刚咬了一口吸饱汤汁的烧饼,擡眼看他:「怎幺了?」
韩毅放下勺子,下巴朝窗外扬了扬,目光紧紧追随着那辆快要消失在视线尽头的解放卡车,「姐,你看那辆车,辽A·J338A。」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司机特有的观察习惯,「这是辆空车。」
「空车?」
黎媛愣了一下,没明白这有什幺值得关注的,「空车回来不是很正常?」
「不对。」
韩毅果断摇头,身体微微前倾,右手无意识地擡起来,手指虚点着那辆车远去的方向,仿佛在空气中重现它的轨迹,「上午九点一刻左右,就是这辆车,我从仓库拿出货单登记本路过门岗时,亲眼看见它停在门岗登记准备出厂。」
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职业司机的专业判断,「当时登记表上『事由』栏里写得清清楚楚:「前往XX五金市场拉原料」。
是空车出去的!
现在下午三点半不到,这车又是空车回来了!
方向也没错!」
他扭过头,看向黎媛的眼睛,瞳孔深处跳动着困惑和警惕的火星,「一辆号称去拉原料的重卡,来回一趟将近六个小时,全程空车?姐,这可能吗?」
他顿了顿,补充了关键的专业细节,「你没开车可能感觉不到。满载和空载的车,开起来区别太大了!
轮胎花纹嵌入路面的深浅、车桥的受力情况细微震动、引擎的声音负载.
在我们老司机眼里,就跟空碗和装满水的碗一样,一眼就能分得清!
这车刚才拐弯时,车轮轨迹轻飘,连路边松软的残雪都压不出明显的辙印,分明就是一辆空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