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是过去三个月的原始凭证,任务很简单:一张一张给我核对。
订单上的数量、型号、供应商名,必须与发票一一对应。
发票上的金额、税率、税额,必须跟入库单上的实际接收数量一一匹配。
时间点要卡死,合同签了几天下的采购单?
采购单签了几天货到的?
入库单隔了几天开出来的?
哪怕只差一天,也要给我用红笔圈出来,在旁边注明原因!」
韩毅看着眼前这座由票据堆砌起来的「纸山」,一阵难以言喻的室息感瞬间住了喉咙。
在阿根廷,他面对的是瞬息万变的汇率曲线图、是华尔街大佬的战略分析报告、是评估一座铜矿储藏量的三维地质模型。
他考虑的是地缘政治风险、铜价长周期走势、融资杠杆和金融衍生工具的运用!
而现在-他感觉自己被强行摁进了最原始的数据泥潭,手里拿的不是高瞻远瞩的战略武器,而是一把生锈的放大镜,去一粒一粒地分辨米堆里的砂子!
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和被浪费的不甘再次涌上心头。
他用尽了几乎全部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表情没有当场崩裂,只是沉默地、动作略显僵硬地拉开一张木椅,坐了下来。
指尖滑过冰凉的、有些油渍的桌面,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说服自己:这是必要的考验但当他拿起第一沓凭证,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纸张霉味和仓库陈腐气味的气息,他仿佛看到一条通往「草根」的路,泥泞不堪,布满灰尘。
「辉哥,」韩毅随手翻动着其中一张入库单,皱起眉头,「核对这些原始基础凭证,意义有多大?我看他们的财务报表挺规范啊,审计—」」
他试图用宏观层面的「大局观」来减轻眼前这琐碎到极致的工作量。
「闭嘴!」
刘辉「啪」地一声合上手里的帐本,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榔头砸在韩毅的神经上。
他擡起头,那双眼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刀锋,毫不留情地切割着韩毅试图蒙混过关的侥幸心理,「财务报表?审计报告?
韩毅,你现在是在一个年产值不过一个多亿的小厂子!
不是在雄小鸽的办公室里听全球宏观战略报告!」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弥散开来,「并购阿根廷的矿企,你要看的是铜价波动、是国家风险、是政策变动!
那是什幺量级?
是动辄影响全球市场、撬动亿万资金杠杆的战场!
你眼里当然是星辰大海,当然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博弈!
可是这里!」
他猛地抄起桌上一份送货单,指着上面签收栏里「螺丝钉(M2*10)200盒」的字样,手用力戳着,「就是这个!一颗最不起眼的螺丝钉!
它在这里的采购价如果是0.85元一颗,如果供应商胆大一点,虚报成0.95元一颗,单一个包装盒就多赚你几毛钱!
听着很少是不是?
但你知道这个厂一年用多少盒螺丝钉吗?
你知道它涉及多少种规格、多少个供应商、有多少个像这样不起眼的环节吗?!」
刘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看近乎残酷的嘲讽,「一个螺丝钉一年吞掉你几十万利润你信不信?!
还有包装箱、清洗剂、切削液·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
几十个这样的『沙粒」聚起来,能在根基上蛀空一幢摩天大楼!
你觉得根基歪了,楼靠你那所谓的宏观战略眼光还能盖多高?
能挺多久?
风吹草动就得塌!」
韩毅被这兜头盖脸的冷水泼得呼吸一室,脸微微发烫。
刘辉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破了他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的认知泡沫。
「还有,」刘辉将那页纸重重拍回「纸山」,目光转向另一边飞快敲击键盘、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的黎媛,「黎媛!进销存系统里物料代码为CU-105的铜箔,连续三个批次,系统显示实际领料日期比计划排产单推迟了一天。
立刻交叉比对这三批次的采购入库单、仓库存卡流水记录、质检报告入档时间!
找出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是仓库登记延迟?还是车间计划有误?或者根本是数据被人动过手脚?
查!一毫厘都不能放过!」
「明白!」
黎媛没有擡头,指尖在键盘上飞舞得更快了,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进行精密手术,屏幕萤光映在她眼底,冷静而锐利。
韩毅默默低下头。
他第一次这幺近地感受到这种近乎「变态」的、对微观数据的死磕精神所带来的震撼。
没有高谈阔论,没有战略蓝图.
只有实实在在的、一毫一厘铢必较的笨功夫。
这种力量,粗,野蛮,却沉重得让他无法反驳。
接下来的几天,如同在一锅温吞无味的杂烩粥中煎熬。
韩毅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椅上,强迫自己像个小会计,用刘辉发的一根红色水笔,一笔一画地核对凭证上的每一个字母、每一个数字。
一坐就是几小时,腰背酸痛,眼睛发花。
他需要穿梭在散发着刺鼻溶剂味的车间里,忍受着巨大噪音,在工人们不耐烦或警惕的目光下,询问着那些在他看来近乎荒谬的问题,「师傅,这卷干膜你们用的时候,是裁剪一刀下去先放左边还是右边?」
「昨天下午三点半,是您领的这一箱锡膏吗?我记得单子上好像是四点?」
那些皮肤黑、指缝里全是油泥的仓管员或工人,常常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警他,或者敷衍地含糊其辞。
与之相对的,黎媛则埋首在同样庞大复杂的电子数据海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