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
卢武铉沉默地凝视了文在寅足足数秒。
那是一种无形的压迫,是王者审视下决断前的风暴眼。
终于,他脸上那些细微的波动平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淬链后的冰冷决心。
「在寅兄,」
卢武铉开口,声音平稳低沉,如同淬火的钢刀,「你的顾虑,为兄懂。怀旧之常情,稳打亦是稳妥。」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如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扫视全场,最终死死钉在文在寅身上,语气斩钉截铁,「但!历史的风口已开,雷鸣在顶!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我们要脱胎换骨,不仅为洗清金氏污秽,更是为了迎接一个只属于我们的、真正变革的新纪元!
我们需要一把崭新的、不带一丝锈迹与污血的利剑!去斩!去劈开所有阻碍!」
他的声音猛然拔高,强大的意志力如同实质般压向文在寅,「我意已决!旧的旗帜已经腐烂,就让它覆盖在旧的尸体上彻底埋葬!
新的旗帜,必须崭新!
纯粹!不容一丝杂质!
这关乎我们能否真正带领新罗浴重生!
在这一点上,没有半点妥协的余地!「
他手臂猛地一挥,仿佛挥断千钧锁链,「名字,改!组织结构,彻底革新!党员,重新甄别筛选!这是命令!立即执行!」
房间里死寂无声,连呼吸都仿佛被冻结。
卢武铉那句不容置喙的最终宣判,像一扇万斤铁门轰然落下,彻底断绝了任何反驳的空间。
文在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看到卢武铉眼中那片燃烧着野心的、纯粹的、不容侵犯的疆域边界线。
那不是商讨,是圣裁。
他比谁都清楚这位兄长性格深处对纯粹性的偏执,对「新」的无限向往和对旧有窠臼的本能排斥。
当这偏执被权力巅峰的诱惑无限放大时,任何情谊与逻辑都无法撼动那铜墙铁壁般的意志堡垒。
一股深切的无力感如同寒冰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为了这共同目标,他与卢武铉并肩走过多少刀山火海?
难道在黎明前的门槛,竟要因这理念的根本分歧而分道扬镳?
那些基层同志担忧的目光,组织可能分裂的阵痛像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终于,在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几秒钟后,文在寅的肩膀,那曾无数次在风暴中昂然挺立的肩膀,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带着一种无声的、彻底的臣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沉重。
擡起头,迎向卢武铉炽热的目光,文在寅眼底最后一丝光彩熄灭了,变成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死水。
他轻轻颔首,动作细微却清晰无比。
「代表明鉴。」
文在寅的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一丝涟漪,仿佛之前的争辩只是一场幻影。
他的语气甚至带上刻意的恭顺,「是我思虑不周。纯粹——确是当下最紧要、最核心的基石。「
他微微垂首,避开了卢武铉的审视,也掩住了眼底深处那复杂难言的疲惫与彻底的死寂。
郑清泰脸上瞬间绽开胜利的笑容,无声地向卢武铉递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卢武铉紧抿的嘴角终于松懈下来,露出一抹满意的弧度。大局已定!
旧世界的残阳彻底沉落,他卢武铉,即将手握纯粹无瑕的新剑,开辟属于自己的崭新时代!
当卢武铉在本部挥斥方遒、一锤定音之时,汉城另一端,龙山区梨泰院洞深处,李家那座如同沉默巨兽般的传统韩屋老宅,正沐浴在初春傍晚温润的余晖之中。
暮光为古老的瓦片、厚重的木质结构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洗去了白日里那份凌驾尘世的威严,显露出几分尘世的温情。
通往家族宴厅的曲折回廊里,李富真刻意放缓了脚步,落在了家人的最后。
在廊下深深的阴影交错处,她悄然停下,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庭院里早樱若有似无的幽香,混合着主屋里飘出的温暖食物气息,这本该令人安心的味道,此刻却如同沉重的丝绒,包裹着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光滑的廊柱,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些被她极力尘封的画面此刻无情地涌回脑海:
济州岛廉价民宿的闷热,自己挺着肚子在陌生城市的大街小巷拼命寻找那个因压力崩溃而藏匿的丈夫;
无数个深夜独自抱着发烧的儿子冲往急诊室时冰冷刺骨的孤独;
还有,那张被《Dispatch》记者抓拍到、放大在头版头条上令全新罗都为之侧目的照片「豪门单亲妈妈?」
那血红的标题,曾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灼在她引以为傲的自尊上。
丈夫任佑宰那夜在江南酒吧与女偶像厮混的身影,更是让她在家族内部彻底颜面扫地「大小姐,晚宴准备好了——」
管家谦恭的提醒在回廊尽头响起。
李富真猛地回神,指尖在冰冷的廊柱上微微一顿。
她瞬间挺直了背脊,将所有汹涌的屈辱与疲惫重新锁回心底深处。
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庞上,迅速挂起得体的、无懈可击的温婉神情,带着一丝习惯性的、难以察觉的疏离。
她如同最高明的演员,步入了温暖灯光的宴客厅。
这是一场极其难得的、核心成员无一缺席的家庭会餐。
最重要的是,没有丈夫任佑宰的出席!
父亲的这个安排,让她心里面燃起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情绪。
长条形的紫檀矮几光可鉴人,摆放着精致的宫廷料理,晶莹的水晶餐具反射着暖黄灯光。
李健熙端坐主位。
晚霞透过纸窗洒入,柔和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
妻子洪罗喜穿着深蓝色的素雅韩服坐在其侧,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
次女李叙显身着新款香奈儿套装,正与身旁穿着同品牌定制西装的丈夫金载烈—这位金性洙(第二代副统领)之孙,《东亚日报》前社长金炳晚的次子低声交谈着。
长子李在镕紧挨父亲,神情是少见的松弛,郑家的轰然倒塌无疑为他的继承之路铺上了最厚的基石。
唯有角落里的幺女李尹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张清丽脸庞上带着懵懂少女的纯净,但眉宇间却凝结着一层薄薄却挥之不去的愁云。
她面前的参鸡汤,几乎未动。
温润的清酒在席间流淌,水晶器皿折射着暖黄灯光,映照出每一张看似融洽却心思各异的脸。
在这份温情的掩护下,长女李富真却如同将自己压缩在最小的空间里。
她并未刻意挑选座位,却自然而然地坐在了长桌靠近次席末端的位置,那里恰好是光影交错的边缘地带,距离主位上父亲的光环有半步之遥。
她坐姿无可挑剔地端正,脖颈却保持着一个细微低垂的角度,让精心梳理的发髻恰到好处地遮住些许侧脸,如同为自己筑起一道小小的防御工事。
她的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面前那碗没有一丝热气的参鸡汤上,金色的汤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膜,映出头顶吊灯扭曲的光晕。
只有需要回应他人偶尔投来的目光时,她才擡起眼脸,报以一个极其短暂、训练有素、却不达眼底的得体微笑,随即便重新垂下视线,仿佛面前的餐具有什幺值得深究的纹路。
她甚至很少动手去碰触那些精致食物,只是业银勺无意识地在碗中搅拌,偶尔舀起勺冰冷的汤,也只是极小口地抿一下,仿佛进食只是为了完成某种仪式。
洪罗喜坐在主位旁,将小女丫李尹馨的细微局促和长女李富真这几乎化为「隐形人」的态都尽收眼底。
目光最终落在李富真脸上那抹难以遮掩的清减与眼底仆处压不住的向惫时,洪罗喜的心中掠过一丝真切的心疼。
趁着侍女更换餐碟的间隙,洪罗喜拿起公勺,动作极其自然地从炖盅里舀了满满一勺最是滋补、温润的乌鸡汤,轻轻放入李富真面前那只几乎未动的主餐碗中,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主位的李健熙听得清楚,「富真啊,快尝尝这个汤,我看你最近脸色不太好,可得多喝些补补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