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桥第三侧舱,恺撒·加图索站在巨大的菱形观察窗前,右眼抵着一架单筒望远镜,几乎贴上能够抵御微陨石撞击的复合晶膜。
窗外,是永恒旋转的土星环带,像天神遗落的唱片,在遥远太阳苍白光芒的映照下,泛着冰冷的、金属质感的灰白。
一颗直径约2km的牧羊犬卫星就在附近,核桃般的脊面已修筑了制取液氢液氧的临时外部工厂,小型工程单元无法搭载聚变堆和裂变引擎,仍然在使用原始的化学燃料。
更远处,则可以看到土星的北半球是蓝色的,南半球则是金黄色。
北半球的蓝色跟地球蓝天的成因是一样的:蓝色的光更容易发生散射,天气「晴朗」时,空气份子能更多的散射蓝光,就使得大气整体呈现蓝色。
恺撒已经维持这个姿势超过四十分钟了。
他抿着唇,冰蓝色的瞳孔在望远镜的目镜后缩成一点,努力在土星那巨大、带着优雅条纹的球体边缘,在它光环的眩光背景里,寻找那颗理应存在的、黯淡的蓝白色光点。
可他什幺也没看见。只有更深的黑,散落着一些模糊的光斑——那是恒星,它们冷漠地钉在天幕上,千万年来未曾改变过分毫。
恺撒扣紧了调焦环,极其缓慢地转动旋钮,从最低倍率转到最高,再从最高转回来。
视野里的星空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孕育着愈发沉凝的憋闷、嘲弄与悲意。
它很钝重,像有人用冰凿子从他的胸腔里,一点一点,凿出了一个形状规整的窟窿。
风从那里穿过去,没有回声。
「帕西。」
恺撒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哑。
「少爷。」阴影里传来回应。
帕西·加图索永远在那里,不远不近,像他投在甲板上的第二道影子。这个年轻人金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脸上带着无害的表情。
「我看不见。」恺撒说。
「看不见什幺,少爷?」
「地球。」恺撒说。
他把望远镜从眼前移开,黄铜镜筒在掌心留下了一圈冰凉的印子,「他们说的那个淡蓝色圆点。它应该在那里。在土星的天空里。可我看不见。」
帕西沉默了两秒。这两秒钟里,恺撒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轰隆轰隆,像隔着舱壁传来的、远处离子引擎的低频震动。
「少爷,」帕西的声音平稳得像在汇报今日菜单,「您使用的望远镜,物镜口径80毫米,在60倍最大放大率下,理论极限星等约为11.5等。地球在土星处的视星等大约在+8.5等左右,从理论上说,应该是可见的。」
「那为什幺我看不见?」恺撒问。
他感觉到心口的那种空洞在扩大,边缘开始泛起细密的、针扎似的刺痛。
帕西向前走了半步,让自己完全站在光里。
「因为视直径,少爷。」他说,「地球在土星天空中的角直径,大约只有2.2角秒。作为对比,从地球看月球,月球的角直径大约是30角分,也就是1800角秒。地球在土星看来,比月球在地球看来,要小大约800倍。」
恺撒盯着他。
「您手中这台施华洛世奇,」帕西继续,「在60倍下,理论分辨角约为2.3角秒。这刚好接近它的衍射极限。意味着即使对准,地球在视野中也几乎是一个不可分辨的点,极易淹没在背景光噪声和光学系统的像差里。
「更重要的是……」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现在他们之间只剩下三米。
「……土星的自转周期大约是10小时33分。这意味着如果您不持续调整望远镜的指向,大约每两分钟,地球就会移出您的视野。而您没有安装电动跟踪赤道仪。」
恺撒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很轻的、介于冷笑和哽咽之间的声音。
「所以,」他说,「是我的望远镜不够好。」
「设备有其物理极限,少爷。」帕西说,「这不是您的错。实际上,对于海边游艇上举办的星空晚会而言,它已足够优雅体面。」
「那是谁的错?」恺撒问。他忽然笑了起来,把望远镜随手往旁边的仪器台上一扔。
金属撞击合成材料,发出沉闷的咚声。「是把我塞进这艘破船、带到这个连他妈地球都看不见的鬼地方的、我亲爱的家族的错吗?」
帕西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里,用那种平静的、专业的、令人疯狂的眼神看着恺撒。
就是这种眼神。
这种永远正确、永远得体、永远在提醒你「你的一切情绪都是不必要、不专业、不成熟」的眼神。
恺撒感觉到那股钝痛突然炸开了,变成一团暴躁的、滚烫的、想要撕碎什幺的东西。
它从他胸腔那个窟窿里喷出来,化作了沸腾的龙血,涌向四肢,冲上头顶。
下一秒,他已经扑了过去。
左手挥拳,猛砸!右手探向自己后腰,抽出了那柄偷偷带进舰桥的狄克推多!
可帕西甚至没有后退。他只是极轻微地侧了侧身,恺撒志在必得的招式便落了空。
少年收不住前冲的势头,帕西的手看似随意地在他肘部一托一引,恺撒顿时感到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带着他旋转了小半圈,仿佛自己主动把后背送到了对方面前。
紧接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悄然合拢,温柔而坚决地将他「固定」在了原地。
帕西适时伸指一敲,酸麻自恺撒的腕部炸开,瞬间窜到肩胛,双臂随之脱力。
猎刀被轻巧地夺过,又还归入鞘中。
「您今天没有进行抑制剂注射,少爷。」
帕西沉默片刻,解除「无尘之地」,忽然开口:「情绪波动会影响体内激素水平,进而干扰神经反应速度和肌肉控制精度。我不建议您在非标准生理状态下进行高风险的肢体冲突。」
恺撒瞪着他,胸膛剧烈起伏。
臂膀的失控感正在消退,酥麻感顺着经络爬回来,带来一阵阵针刺似的余痛。
他想骂人,想吼叫,想把这间冰冷的、布满仪器的舰桥砸个稀巴烂。
但他只是喘着气,死死盯着帕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