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闲话,情绪始终不高。
上官婉儿在一旁适时地提醒时辰不早,太平便起身告辞。
李贤亲自将她们送出王府大门。
看着太平公主的鸾驾在禁卫的簇拥下缓缓离去,消失在洛阳宽阔的街道尽头,李贤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
刘建军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咂了咂嘴:“你这妹妹,也是个聪明人,就是命不太好。”
李贤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在这洛阳城里,谁又敢说自己命好?”
他转身往回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明天,就是受图大典了。”刘建军跟上他的脚步,语气里带着一丝萧索,“又是更大的一场戏要开唱了,好在这次,咱们看戏的位置还算安全。”
李贤点头。
他知道刘建军说的是母后更加信任自己的事儿了。
这个消息,刚才已经由太平来确认过了。
李贤没有接话,只是抬头望了望那仿佛被宫墙分割的洛阳天空。
暮色渐合,云层低垂,像是一张快要合上的眼帘。
……
翌日。
受图大典。
沛王府内也早早忙碌起来,李贤换上亲王朝服,玄衣纁裳,九章纹饰,金玉带钩,沉重而华丽。
但此刻,他的心情却并不算紧张。
因为刘建军昨天说:“丑媳妇儿也总得见公婆的,你母后既然都已经主动问起我来了,那我总得去见见她不是?再说了……我还是挺想看看她的。”
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的神色很复杂,是李贤鲜少读不懂他眼神的时候。
“啧,这衣服勒得慌。”刘建军在一旁嘟囔。
刘建军也换上了一身相对正式的深绯色官袍,只是穿在他身上,总显得有些别扭,不如平日那随意打扮来得自在。
李贤正系着最后的配绶,闻言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今日大典,万众瞩目,礼制不可废,你且忍耐些。”
他现在就担心刘建军在受图大典上还闲散烂漫,若是被人抓住了小辫子,自己也保不住他。
“知道知道,演戏演全套嘛。”刘建军不在意的挥手。
李贤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刘建军又忽然正式道:“放心,我不会拿咱俩小命开玩笑的。”
李贤这才释然。
也对,刘建军在大事上什么时候犯过糊涂?
但小事就不一样了。
李贤看着刘建军的目光顿了顿,最终还是走上前前,将他头顶的进贤冠扶正。
一切收拾停当,两人登上王府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朝着宫城方向驶去。
越靠近宫城,气氛越是肃穆。
宽阔的天街两旁,早已被金吾卫清场戒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甲胄鲜明,兵刃冷冽,连拉车的马匹似乎都感受到了这份压力,蹄声也放轻了许多。
抵达应天门外,各路文武重臣皆按品级勋爵依次列队,等候入宫,人人身着隆重的礼服,面色凝重,彼此之间少有交谈,只有低沉的环佩轻响和压抑的咳嗽声。
李贤作为沛王,位置颇为靠前。
武承嗣、武三思等武氏子弟则位于宗室队列的另一侧,个个意气风发,尤其是武承嗣,虽然竭力保持着庄重,但眉宇间那抹志得意满几乎要溢出来。
刘建军作为王府长史,品级不高,只能排在靠后的官员队列中,他朝着李贤使了个眼色,便默默退后,融入了那片深色官袍的海洋。
辰时正,宫门缓缓洞开。
司礼官唱喏声起,队伍开始依序缓慢移动,穿过一道道宫门,走向今日大典的核心,万象神宫……也就是所谓的明堂,天子坐明堂的“明堂”。
万象神宫前,广场开阔,李贤的位置在宗室前列,他能清晰地看到这座高高矗立的神宫,殿宇巍峨,飞檐斗拱,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不知耗费了多少的人力物力。
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逐渐炽烈,照在厚重的朝服上,即便是在这冬日里也有些闷热难当,但广场上数千人,无一人敢稍有异动,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钟磬齐鸣,雅乐奏响。
“神皇陛下驾到!”
司礼官拖长了的声音响彻广场。
所有人,包括李贤在内,齐齐躬身,垂首行礼。
李贤用眼角的余光瞥去。
武后正缓步登上神宫前的高台,立于中央,身后跟着亦步亦趋,面色复杂的皇帝李旦,以及神色各异的宰相重臣。
乐声止歇。
整个万象神宫广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司礼官开始高声朗诵骈四俪六的祝文,内容无非是称颂武后辅政之功,德配天地,感召祥瑞,洛图出世乃天命所归云云。
李贤静静听着,心思却有些飘远。
他想起了刘建军吐槽这些文章“又臭又长,听得人打瞌睡”,嘴角不由微微牵动了一下,但立刻收敛。
祝文完毕,接下来便是核心环节——“呈图”。
一名内侍监手捧一个覆盖着明黄绸缎的玉盘,躬身趋步上前,跪呈于御前。
武后伸出手,亲自揭开了绸缎。
即便隔得有些距离,李贤也能看到,那玉盘之中,安放着一块色泽古拙、隐隐有纹路的龟甲,或者说,是仿造龟甲形态的玉器石器。
那就是所谓的“洛书”了。
武后拿起那“洛书”,高高举起,向台下展示。
刹那间,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席卷了整个广场!
“万岁!”
“万岁!”
“万岁!”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耳欲聋。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在此刻,所有人都必须表现出最狂热的拥戴。
李贤随着众人一起躬身呼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高台之上那个身影。
在震天的万岁声中,她手持“天赐神物”,屹立如山,冕旒垂珠微微晃动,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李贤能感觉到,那目光似乎穿越了人群,在自己这个方向停留了一瞬。
很短暂的一瞬,快得仿佛是错觉。
但李贤知道,那不是错觉。
“蚁书祥瑞”的表态,她收到了,而今日自己恭敬顺从的姿态,她也看到了。
这足够了吗?
李贤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这喧嚣震天的“万岁”声中,一个时代,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缓缓拉开序幕,而他,沛王李贤,必须在这新的时代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李贤悄悄扭过头,朝队伍的后方望去。
那里,黑面少年正露出一副嘲弄的神色,望着高台之上的那道身影。
李贤忽然就安心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