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缓缓抬起头,目光先落在来俊臣身上,平静无波:“来俊臣,朕命你查问乐工,可有确凿证据,指认皇嗣参与其中?”
来俊臣下意识一个哆嗦,伏地更低:“陛下,目前……目前尚未取得乐工确切口供。然则,据密报……”
“密报?”武曌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是密报指认皇嗣,还是指认乐工?”
“……是,是指认乐工或有勾结外臣、窥探禁中之举。”来俊臣的额头沁出了细汗。
“也就是说,你并无直接证据指向皇嗣,”武曌的目光转向李贤,“而你,亲眼所见,那乐工是为证明皇嗣清白,方才自戕?”
“回母皇,儿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安金藏高呼‘皇嗣没有谋反’,‘愿剖心以证’,而后挥刀自刺,决绝无比。在场众人,皆可为证。”李贤笃定地回答。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武曌目光深邃,无人能窥探其内心真实想法。
半晌,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来俊臣。”
“臣在。”
“你办案心切,朕知之。然则,东宫乃皇嗣所居,非比寻常。动用大刑,以至逼出人命,惊扰皇嗣,动摇宫闱,此乃你的过失。”
来俊臣浑身一颤,以头触地:“臣知罪!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至于你,李贤,”武曌的目光转向他,“遇事尚知维护体统,阻止事态扩大,及时禀报,还算稳重。”
“儿臣不敢居功,只求母皇明察。”李贤恭敬道。
武曌微微颔首,做出了初步裁决:“传朕旨意,乐工安金藏,忠烈可嘉,着太医署全力救治,务必保全其性命。若得不死,厚加赏赐。其余东宫乐工,既无实证牵连皇嗣,着即释放,各归本职。”
这道旨意,等同于否定了来俊臣对李旦的潜在指控。
“来俊臣,办案鲁莽,罚俸半年,以示惩戒。东宫一案,就此作罢,不得再究。”
“臣……领旨谢恩。”来俊臣的声音带着不甘。
“安金藏……”武曌又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指尖在御案上轻轻一点,“一个乐工,竟能如此。”
她抬起眼,看向李贤和来俊臣,语气不容置疑:“你二人,随朕一同去看看。”
李贤心中猛地一跳。
武曌要亲自去探望安金藏?
他心里不解,武曌为何会对一个乐工如此上心,但也立马恭敬应道:“儿臣遵旨。”
来俊臣也连忙伏地:“臣遵旨。”
……
一行人沉默地前往太医署。
气氛压抑得可怕,武曌就走在前面,李贤不敢说话,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声。
他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来俊臣,只见对方低垂着头,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什么。
……
太医署内药气浓郁,安金藏被安置在僻静处,依旧昏迷。
医官们见圣驾亲临,惶恐地跪伏一地,武曌摆手示意他们起身,不必声张,随后,她缓步走到榻前。
李贤紧随其后,目光立刻被榻上那个苍白的身影吸引。
安金藏看起来如此年轻,甚至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但此刻他眉头紧锁,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微弱的呼吸仿佛随时会断绝。
太医署的医官在一旁低声禀报着伤势:“……利刃伤及肠腑,失血过多,能否熬过今夜,尚在未定之天……”
李贤心里想到刘建军那一手缝合伤口的高明医术,但想了想,又没敢开口。
刘建军是自己最大的秘密。
一时间,李贤心里竟也生出了一些彷徨。
原来这世间什么东西都是能衡量孰轻孰重的,一条人命,和保守刘建军的秘密,孰轻孰重,他甚至都没有过多思考就做出了决断。
抬眼。
武曌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安金藏,她同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李贤能清晰地看到武曌侧脸的轮廓,以及那微微抿起的唇角。
他不知道武曌在想什么,但单单看武曌的眼神,就觉得心里有些酸涩。
这是武曌从未对自己流露出的、属于对亲子的慈蔼。
李贤没来由的想到刘建军的那个推测。
自己……难不成真不是武曌亲生的?
他想起自己的兄弟和妹妹们。
大哥李弘八岁监国,因为思念母亲哭闹不休,武曌就把他接到身边。
三弟李显出生的时候难产,武曌为他求佛保佑,让他拜高僧玄奘为师,还在龙门给他开窟造像,希望佛祖保佑他。
四弟李旦被任命到北方去当都督,他抱着武曌的腿撒娇,说“不能去阿母”,结果被留了下来。
至于太平,那就更不用说了。
可独独自己,没有得到武曌一丝丝的宠溺。
这时,武曌忽然极轻地喟叹了一声。
那叹息声几乎微不可闻,却让李贤回过神来。
他听见武曌用一种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释然的声音,低低地说道:“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李贤心里炸响。
这话语中的怅惘、自责,甚至那一丝转瞬即逝的脆弱,是他从未在武曌身上感受到的。
她不是在评价安金藏的忠烈,而是在反思自己与李旦之间的关系,是因安金藏的牺牲,而对李旦产生了……一丝愧疚?
这一刻,李贤忽然明白,安金藏这决绝的一刀,真正刺中的,或许是母亲心中那最坚硬也最柔软的地方。
她想起了那个曾抱着她的腿撒娇,说“不能去阿母”的李旦。
武曌没有再停留,她说完那句话,便转身,步履依旧沉稳地离开了厢房,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情绪流露从未发生过。
李贤和来俊臣老老实实的跟在她身后。
回到贞观殿,武曌沉默了片刻,随即提笔,写下了一道新的旨意,语气果决:
“皇嗣武轮,性资淳厚,恪守臣礼,并无过失。着即日起,撤去东宫额外看守,恢复其用度供给,非奉诏,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事由擅扰东宫清静,惊悸皇嗣。违者,以离间天家论处。”
写罢,她看向李贤和来俊臣,目光恢复了平日的锐利与威严:“旨意即刻下达。来俊臣,东宫之事,到此为止。”
“臣……遵旨。”来俊臣深深叩首,声音干涩。
“李贤。”
“儿臣在。”
“日后探望武轮,依旨而行即可。”
“儿臣明白。”
退出贞观殿,李贤看着来俊臣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李旦终于因为一个陌生乐工以生命为代价的壮举,赢得了一丝宝贵的喘息之机,自己前来叮嘱李旦的任务,似乎完成了,但似乎又没有做什么。
但他知道,这洛阳城的风暴,因为安金藏那一刀,暂时绕开了东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