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汉室天下,自然是属于刘家的。」
「陛下坐镇洛阳,四海升平。」
「然,百年之后呢?」
「殿下可曾想过,这万里江山,是否还能姓刘?」
刘理浑身一震,霍然转头,目光锐利如刀,直射马昭:
「先生此言何意?!」
他平日温和的面容,此刻竟透出一股属于皇子的威仪。
马昭却似并未察觉这细微的疏离,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它。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低了些许,如同耳语,却又清晰地传入刘理耳中:
「殿下有经天纬地之才,能安此西域蛮荒,自然亦能安那中原锦绣。」
「……呵呵,就是未知此等宫闱秘闻,是否空穴来风?」
马昭再次强调这道宫中秘闻,也是民间饭后的谈笑乐姿。
此言一出,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驼铃依旧在响,风声依旧在呼啸。
但在刘理与马昭之间,一种无形的张力悄然蔓延。
刘理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继而慢慢敛去。
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他沉默着,目光投向远方天地交接的那条模糊的线,半晌没有言语。
那沉默,比沙漠正午的酷热更让人难熬。
马昭耐心地等待着,如同潜伏在沙丘下的毒蛇,静静等待着猎物心防出现缝隙。
良久,刘理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陈年旧事,如风逝去,何必再提。」
他试图用轻描淡写掩盖那一瞬间的波澜。
但那一闪而过的落寞与不甘,并未能完全逃过马昭那双时刻审视的眼睛。
马昭心中冷笑,知道鱼饵已被嗅到。
他不再紧逼,反而将目光投向更遥远的东方。
语气变得幽深而飘忽,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预言:
「是啊,过去之事,确如云烟。」
「然,未来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如今的汉室天下,自然是属于刘家的。」
「陛下英明,李相辅政,四海升平。」
「不过,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这万里江山将来如何……犹未可知啊。」
「嗯?」
刘理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马昭,带着惊疑与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马先生你到底想说什幺?」
「莫非是在暗示孤幺?」
此时,队伍正行至一处较大的绿洲集镇边缘。
路旁恰有一家供往来商旅歇脚的凉棚,简陋的布幔遮挡着灼人的日光。
刘理勒住骆驼,翻身而下,对马昭道:
「先生,日头毒辣,不妨在此稍作歇息。」
「你我……细谈。」
他刻意加重了「细谈」二字。
马昭自然从善如流,跟着下驼。
护卫们迅速散开,占据有利位置警戒。
店家见是长史殿下亲至,惶恐又激动地奉上本地最好的葡萄酒和几样精致的西域干果、烤饼。
二人相对而坐。
刘理挥退了欲上前伺候的随从。
亲自执起那略显粗糙的陶壶,为马昭和自己各斟了一碗殷红如血的葡萄酒。
他举起碗,目光灼灼地盯着马昭:
「马先生,方才所言,关乎国本,非同小可。」
「孤愿闻其详。」
说罢,自己先饮了一口。
马昭不慌不忙地端起酒碗,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并未立即饮用。
他迎着刘理探究的目光,缓缓道:
「殿下可知,如今之大汉,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实则内里,潜藏着一股巨大的暗流?」
「暗流?先生指的是?」
「军功阶层。」
马昭吐出四个字,一个在本时代格格不入的词汇。
如同掷出四块冰冷的石头。
「自先帝起兵,至如今天下一统。」
「二十余载征战,造就了太多因军功而显赫的家族。」
「他们盘根错节,占据朝堂要津,手握地方权柄。」
「拥有着大量的封邑、田产、部曲。」
「其势之大,已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刘理眉头微蹙,反驳道:
「此事孤亦知晓。」
「然姨父……李相高瞻远瞩,早已看到此节。」
「他不是已主动放权,归政于陛下。」
「并大力推行科举,擢拔寒门,以平衡朝局吗?」
「且他自身清廉,约束子弟,天下皆知。」
「此正是为了抑制你所谓的军功阶层过度膨胀。」
「为何在先生口中,却成了隐患?」
「哈哈哈!」
马昭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凉棚下显得有些刺耳。
「殿下啊殿下,您终究是仁厚。」
「李相放权?收敛锋芒?」
「非是他愿放,而是他不得不放!」
「非是他锋芒已敛,而是他的锋芒太过耀眼。」
「即便他自囚于府邸,闭门谢客。」
「仅凭他李翊二字,依然是大汉帝国最亮眼、最无法忽视的明星!」
「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压,一种权力的象征!」
「他所谓的收敛,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
「他推行的科举,擢拔的寒门,其中多少又与他李氏门生故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确实是在抑制其他军功阶层,但他李家,本身就是最大的军功阶层。」
「是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最粗壮的那条根!」
「他如何能真正斩断?他又岂会真正自断根基?」
这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刘理的心头。
他端着酒碗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从容渐渐被凝重所取代。
他发现自己竟难以反驳。
马昭所言,虽有些偏激,却直指核心。
揭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冰冷而残酷的权力逻辑。
「所以……先生方才说,百年之后,汉室天下未必属刘氏……」
刘理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马昭见刘理已然入彀,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却是一派洞察世事的睿智与忧色。
他抿了一口葡萄酒,那酸涩的滋味让他精神一振,继续剖析道:
「李相乃不世出之奇才,他岂能不知此患?」
「然则,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亦无法轻易撼动这庞大的利益集团。」
马昭不断抛出新奇的词汇。
这都是刘理平生从未听过的,又仿佛在以前哪里好像听到过。
就连这其中的逻辑都仿佛有些印象。
「于是,他想出了一个看似高明,实则为饮鸩止渴的权宜之计——」
「那便是以他李家为主导,联合关家、张家、诸葛家等少数几个最顶级的家族。」
「形成一个稳固的核心权力圈,共同压制、平衡其他次一级的军功阶层。」
「此策短期内或可见效,能维持朝局稳定。」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愈发冰冷:
「然,此非长治久安之策!」
「只要国家还在发展,财富还在积累,权力还在运作。」
「那幺,腐败便会滋生,欲望便会膨胀。」
「等李相、关将军、张将军、诸葛丞相这一代开创基业、尚有情谊与理想维系的老一辈相继凋零。」
「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子孙,还能保持父辈的默契与克制吗?」
「利益面前,亲情、盟约,往往不堪一击。」
「到那时,这几大家族本身,就会成为新的、更稳固的既得利益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