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驾离了洛阳,不断向南行去。
初时道路平坦,官道两旁田畴井然。
村落炊烟裊裊,尚显太平景象。
不数日,入得淮南地界,情形便渐渐不同了。
这日清晨,
姜维策马隨行车驾之侧,忽见道旁村落破败,田地荒芜。
百姓衣衫襤褸,面有菜色。
姜维不禁蹙眉,嘆息说道:
“尝闻淮南富庶,鱼米之乡。”
“今何至凋敝若此?”
李翊在车中闻声,掀帘观望。
只见几个农人正在田间艰难劳作,骨瘦如柴。
路边有老嫗携幼童乞食,目光呆滯。
更远处,甚至有新坟数座,纸钱未乾。
“停车。”
李翊忽道。
车驾停稳,李翊步下车来。
走向田边一老农,温言问道:
“老丈今年高寿?家中几口人耕作?”
那老农见来人仪仗煊赫,知是大官,慌忙跪拜:
“回大人话,小老儿今年六十有三。”
“原本家有五口,两个儿子都被征去当兵,去年战死了。”
“如今只剩老妻和一个小孙子,勉强过活。”
“赋税可重否?”李翊又问。
老农垂泪泣道:
“赋税倒还罢了,最苦的是徭役。”
“官府不时徵发民夫运粮修路,耽误农时。”
“去岁又逢旱灾,收成本就不好。”
“今春已有好几户断粮了……”
李翊默然,返身回车,面色凝重。
车驾继续前行,李治见父亲神色不豫,小心问道:
“父亲为何忧心?”
李翊长嘆一声:
“尔等可见道旁景象?这就是我向来反战之缘由。”
“战事一开,受苦的永远是百姓。”
话落,便勾起了李翊不好的回忆。
二十年前,自己便是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
自那时起,他內心里便十分厌恶战爭。
因为亲身经歷过后,才会知道上位者发动战爭,只是眼皮一眨的事。
而底层人民,想在战火中活下来有多么的不容易。
李治疑惑问道:
“父亲之意,淮南民生艰难,皆因伐吴战事所致?”
“自然如此。”
李翊頷首,“战事耗费钱粮,必加赋税。”
“徵发民夫,妨碍农事。”
“壮丁从军,田地荒芜。”
“纵是战胜之国,百姓亦难免受苦。”
李治嘆息:
“怪哉!明明我军大胜,为何我大汉子民反过得如此悽惨?”
李翊正色解释道:
“还记得我让你读的《孙子兵法》么?”
“『夫战胜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凶,命曰费留』。”
“孙子早已明言,战爭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贏家,只不过胜者损失少些罢了。”
“故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姜维在车外听得此言,不禁插话:
“……相公高见。”
“然相公也是起於乱世,起於群雄环伺之时。”
“若一味避战,岂非示弱於人?”
李翊摇了摇头:
“……非是避战,而是慎战。”
“战必求其全胜,胜必求其久安。”
“若不得已而战,则必速战速决,减少百姓之苦。”
正说话间,车驾行至一破败村落。
忽见一群百姓围聚一处,喧譁不已。
李翊命人查看,回报说是当地百姓断粮数日,已有数人饿昏在地。
姜维策马近前,见状不忍,回稟道:
“相公,百姓饥饉至此,是否该当賑济?”
李翊沉吟片刻,摇头道:
“此行非为賑灾,粮草自有定量,不宜节外生枝。”
李治年少心软,忍不住插话:
“父亲!他们毕竟是大汉子民。”
“您身为首相,岂能见死不救?”
“儿虽年幼,亦知『民为邦本』之理啊!”
尤其在看到李翊出洛阳后,百姓们夹道相送的场景。
李治心里清楚,他的父亲是一个百姓的好首相。
现在,百姓就在眼前快要饿死了。
如果见死不救,岂堪为首席宰相?
李翊凝视幼子,见他目光坚定,露欣慰之色,遂改口道:
“……治儿能有此心,甚好。”
“便依你言,开仓放粮,賑济灾民。”
命令一下,
隨行粮车当即停下,开始发放粮米衣物。
初时百姓还跪地叩谢,称颂相爷仁德。
不料消息传开,饥民越聚越多。
见粮车有限,恐自己分不到,便开始推挤抢夺。
甚至有人为爭一袋米而大打出手。
护卫军士见状,急忙维持秩序,却反遭饥民咒骂:
“狗官!既放粮为何不多放些!”
“横竖是死,不如拼了!”
话落,
人群中一声鼓譟,饥民们既一拥而上,进行抢夺。
李治在车中看得心惊,黯然道:
“我等好心救济,他们为何不知感恩,反生怨恨?”
李翊平静道:
“治儿记住,『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廩实而知礼节』。”
“人若饥寒交迫,命在旦夕,哪里还顾得上礼义廉耻?”
“这不是百姓之过,而是为政者之失。”
姜维闻言,若有所思:
“相公之意是……”
“若使百姓丰衣足食,何至有此乱象?”
李翊嘆息道,“为政者当思根本之策,而非临时賑济。”
“今日之乱,罪不在民,而在朝堂。”
说罢,李翊命人传令:
“不必强行维持秩序,让百姓自取所需,能救多少便是多少。”
隨后又对姜维道:
“伯约,记下此地情形。”
“回朝后当奏明圣上,减免淮南赋税。”
“发放种子耕牛,助百姓恢復生產。”
车驾继续南行,李翊心情却愈发沉重。
越近江南,民生越是困苦,路边甚至可见饿殍。
李治与姜维也都沉默不语,显然被眼前景象所震撼。
……
建业城內,吴宫深处。
丝竹声声,歌舞不绝。
自灭吴以来,汉军诸將盘踞旧都。
日夜宴饮,奢靡无度。
昔日孙权宫殿,今成了將领们寻欢作乐之所。
大殿之上,
青徐军统帅臧霸举杯畅饮,身旁美姬环绕。
他醉眼朦朧,对旁座的昌豨笑道:
“早闻江南女子温软可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比之北地胭脂,別有一番风味。”
昌豨搂著怀中歌姬,嘿嘿一笑:
“……臧將军说得是!”
“这等江南佳丽,肌肤如水,言语如鶯。”
“便是铁打的汉子也要化作绕指柔。”
殿中歌舞正酣,淮南军主帅陈登坐於主位。
面带微笑,却目光清明。
他虽参与宴饮,却从不纵情声色,每每浅尝輒止。
酒过三巡,荆州军老將黄忠忽觉有异,环顾四周,问道:
“今日宴饮,何以不见高顺將军?”
陈登放下酒杯,温言解释:
“高將军素不喜此类场合,已在营中整顿军务。”
昌豨闻言冷笑:
“高將军清高得很,不屑与我等为伍。”
“莫非以为打了胜仗,便高人一等了?”
你高顺了不起,你清高。
咱们饮酒作乐,你倒立得一个好人设。
此言一出,眾皆面色骤变。
陈登摆了摆手,打圆场道:
“人各有志,何必强求?”
“高將军治军严谨,乃我军楷模,诸位当敬重才是。”
正说话间,
陈矫匆匆入內,行至陈登身旁,低声道:
“將军,今日又有百姓来报。”
“说有军士强抢民女,其中数人已被献入宫中。”
“若不加约束,恐生变故。”
陈登眉头微蹙,举杯起身,朗声道:
“诸位將军,且听我一言。”
殿內渐静,眾將目光投来。
陈登肃容,朗声说道:
“虽则灭吴大胜,將士辛劳,享乐亦在情理之中。”
“然需知適可而止,勿要越界。”
“近日闻有扰民之事,若江南再生变乱,我等皆难辞其咎。”
眾將闻言,多有不满之色。
暗思我等得了一年多的仗,难道就不能享受享受?
但眾人皆碍於陈登面子,勉强应声道:
“……谨遵大將军教诲。”
话落,眾人面上已露扫兴之態。
歌舞再起,宴饮继续。
河北军主帅张郃正与身旁美姬调笑。
忽见张辽趋步近前,低声耳语。
“儁乂將军,”
张辽面色凝重,“相爷南巡,不日將至江南,您还有心思在此饮酒作乐?”
张郃闻言大惊,酒醒大半:
“此话当真?何以我全不知情?”
张辽眉头紧皱,低声道:
“这几日將军沉醉宴饮,我等得信后先行確认,方来稟报。”
“河北诸將皆已知晓。”
张郃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