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乃是人间至惨之象。
沉默在兄弟间蔓延。
良久之后,诸葛瑾才回过神来,避开弟弟的目光,转而望向窗外沉沉夜色。
「孔明,即便此法治蝗有效,即便此物可食……你日间在田间所颁之令,是否也过于…决绝了?」他斟酌着用词。
「『立革其职』、『必究其责』…此等严令,毫无转圜余地,尤其你明令禁止民间祈禳,直斥其为无用之术。
「你可知,在中原,在江南,甚至在你蜀地、关中,无论士、庶,深信『灾异天谴』者仍十有八九。
「倘若……倘若有人借此攻讦于你,言此番蝗灾,正是因大汉连年兴兵,干犯天和,故而降此灾异以示惩戒……你,将何以自处?」
丞相安静听完,并无怒色,更无惊惶,只继续嚼一口蝗饼,吞下后才温声言道:
「兄长所虑,亮岂能不知?
「然,若依此天谴之论,曹丕篡汉,岂非更是逆天而行,天命沦丧?
「何以洛水枯竭、中原赤地千里之时,无人以此论责难曹魏?
「事在人为,天象灾异,可借此自省吾身,惕励政事,却不可为其所缚,坐以待毙。」
他端起案上蝗羹,复饮一口,才又继续道:
「至于祈禳……若虔诚祷告、修筑祠庙便可令蝗虫退散,二十年前临晋那些易子而食的百姓,他们的祷告为何未能上达天听?
「亮非不敬鬼神,然更信人力,事在人为。
「为政者,当以民生为要,以务实为本。
「若因畏惧虚名、顾忌非议,便坐视蝗虫啃食稼穑,坐视百姓陷于饥馑而无动于衷,则失德至矣!
「今日,我若因顾忌人言而稍有迟疑,待来日关中无收,饿殍遍野,纵有千般理由,万般推诿,于沟壑枯骨何益?
「又于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百姓何益?
「更于大汉国运根本何益?」
他目光锐利起来,直视其兄:
「兄长在江东多年,想必亦曾亲见灾荒之苦。
「是寄望于缥缈神恩,抑或依靠人力人谋?孰能真正活人无数?想必不言自明。
「些许非议谤言,亮自一肩担之。」
诸葛瑾看着弟弟如山岳般不可动摇之色,想起江东也曾有过的灾荒景象,念起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声,最后千言万句化为一声低语:
「只望弟弟此番作为能竟全功,使关中百姓不遭饥馑之困。」
丞相见兄长态度软化,神色也缓和下来,目光扫过案上饭食,复又擡起望向案上如豆灯火,缓缓言道: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立身立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诸葛瑾闻言至此,猛地擡头看向胞弟,心中则暗自默默重复着这四句话,只觉字字千钧,磅礴大气,振聋发聩。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立身立德…
「立身立德……
「有此四言,弟可千古矣!」
丞相却摇了摇头,笑道:
「兄长谬赞了,此非亮之言,乃是陛下还都长安后于长安宫中,亲口对亮所言。」
「陛下?!」诸葛瑾失声惊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位在他印象中或许只是承袭父辈余荫的季汉少主,竟能说出如此涵括天地、洞穿古今的至理?
丞相肯定地点了点头,笑道:
「为天地立心,此乃圣人之境,亮不敢有分毫妄想。
「为往圣继绝学,此乃贤人之业,亮读书不求甚解,只观大略,亦力有未逮。
「为万世开太平…乃王者之功,自乱世以来亮心向往之,遂半生佐先帝、陛下并力为之,却不知此生能否得见其成。」
言及此处,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案上的蝗饼与蝗羹。
「而眼下,亮唯一能做,且必须去做的之事,便是这『为生民立命』而已。
「是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一日之懈怠。」
说到这里,他重新擡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案前兄长,话语中第一次带了深意:
「兄长负经天纬地之才,继往圣绝学之智,难道便甘心一生囿于江南一隅,只为那割据天下、凌虐万民的孙权耗尽平生所学?
「难道这满腹才纶,便只能用于了却君王一家一姓私事,却不能用于了却天下百姓万民之公事,不能为这世间黎庶谋一份福祉?
「若如此,则兄长既继往圣之绝学,当以何立于天地之间?以何面目对古之先贤?」
诸葛瑾闻此默然不言,最后自顾自从案上取来那张蝗饼,就着那碗蝗羹吃了起来。
五味杂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