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荷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脸瞬间涨红,下意识地推眼镜掩饰慌乱:「瞎……瞎说什么呢!我哪有!就是……就是单纯好奇而已!觉得他变化挺大的。」
  「真的只是单纯好奇?」史小娜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嗯!」傅荷铭用力点头,眼神却有些飘忽。
  史小娜拍了拍胸口,做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担心你移情别恋了呢,那我二哥可怎么办呀?你可是我爸妈内定的二儿媳呢。」
  傅荷铭这才意识到史小娜是在故意调侃自己,顿时恼羞成怒,伸手去挠史小娜的痒痒:「好你个史小娜!故意耍我是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啊——我错了!二嫂饶命!哈哈哈……」史小娜边躲边笑,清脆的笑声在安静的院子里回荡。
  ……
  另外一边,秦浩拎着行李,穿过几条熟悉的胡同,终于来到一座看起来颇为拥挤的四合院门前。原主的家,就住在这座大杂院的西厢房。
  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这个时间,上班的还没回来,上学的也还在学校。院子里拉着晾衣绳,挂着些洗好的床单、衣服,已经冻得硬邦邦的。墙角堆着蜂窝煤和零星杂物。几间屋子门窗紧闭。
  秦浩走到西厢房门口。这年代,四合院里进出的都是多年的老街坊邻居,家里一般也没多少值钱东西,加上民风相对淳朴,白天出门上班,房门往往只是带上,并不上锁。秦浩轻轻一推,吱呀一声,房门就开了。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旧家具、煤烟和淡淡食物气味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外间算是客厅兼餐厅,靠墙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一个碗柜。里间是卧室,用布帘隔着。家具都很旧了,但收拾得还算整洁。墙上贴着几张已经发黄的年画和奖状。
  秦浩把行李放下。炉子已经灭了,屋里冷得像冰窖。他熟练地找出火柴和废纸,引燃几块小木柴,再架上煤球,把炉子重新生起来。随着炉火渐渐旺起来,屋里有了一丝暖意。
  他翻了翻碗柜,找到两个剩下窝头,放在炉子边烤热,就着暖壶里还有点温乎的开水,简单填饱了肚子。一路颠簸拥挤,精神又一直紧绷着,此刻放松下来,强烈的疲惫感涌了上来。他脱了外衣,和衣倒在里间那张硬板床上,几乎瞬间就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窗外天色变得朦胧昏暗,屋里彻底黑下来,秦浩才被院子里传来的嘈杂声惊醒——下班、放学的人们陆续回来了。
  他刚坐起身,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就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猛地推开。
  「浩浩?是浩浩回来了吗?」一个带着急切和欣喜的女声传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和炉火的光亮,秦浩看到一个中年妇女的身影快步走了进来。她约莫四十多岁,个子不高,身形瘦削,穿着纺织厂常见的蓝色工装,围着围巾,脸上带着长期劳作的疲惫,但此刻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写满了担忧和期盼。
  「妈,我回来了。」秦浩站起身。
  李玉香几步冲到儿子面前,借着炉火的光仔细端详着他的脸,手有些颤抖地摸了摸他的胳膊、肩膀:「瘦了……黑了……但也结实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眼里闪着泪花:「这一年在乡下,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妈,都过去了。」
  李玉香这才想起什么,连忙转身:「饿了吧?妈这就给你做饭!炉子生起来了?好,好……我买了点肉,晚上给你包饺子!咱们好好过个年!」
  她说着就去翻带来的布兜,里面有些蔬菜和一小条肥多瘦少的猪肉。
  「妈,不急,先坐下歇会儿。」秦浩拉住母亲,让她在椅子上坐下。
  母子俩围着炉子,说了好一会儿话。秦浩挑着在太山屯不太辛苦、有点趣味的事说了说,隐去了那些惊险和与贾世发的斗争。李玉香则说着家里和厂里这一年发生的大小事情,絮絮叨叨,却充满了母亲的爱和牵挂。
  炉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晃悠悠,屋里充满了久违的温情。
  等饺子包好、煮熟,两人就着炉火和一盏15瓦的昏暗灯泡吃了顿温馨的晚饭。吃完饭,收拾妥当,李玉香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她擦了擦手,在秦浩对面坐下。
  「浩浩,你回来就好了。妈在厂里干了快二十年了,腰腿都不行了,也快到年纪了。我跟厂里劳资科打听过了,可以办『顶替』。你回城了,正好,把手续办了,进纺织厂上班。虽然车间辛苦点,但毕竟是国营厂,铁饭碗,稳定。妈也能早点退休,享享清福。」
  她说出了早就计划好的安排,眼里充满了期盼。这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家庭的常规选择,也是她能为儿子规划的最稳妥的道路。
  秦浩沉默了片刻。炉火在他脸上跳跃,映出他平静而坚定的神情。
  「妈。」他擡起头,看着母亲的眼睛:「我不打算进厂。」
  李玉香一愣:「不进厂?那你想干啥?街道分配工作,估计也是进厂,或者去商店站柜台……」
  「妈,我想去南方,去广州,做生意。」秦浩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做生意?!」李玉香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解,随即是浓浓的担忧:「浩浩,你糊涂了?那『投机倒把』是犯法的!你好不容易回城,安安稳稳进厂上班不好吗?干嘛要去冒那个险?」
  秦浩早料到母亲会是这个反应。1979年初,「个体户」还是个带着贬义和风险的词汇,与「盲流」的印象紧密相连。进国营工厂端「铁饭碗」,仍然是社会主流意识和绝大多数家庭的首选。
  他耐心地解释:「妈,时代不一样了。政策真的变了。现在国家允许私人做生意了,只要去登记,合法经营就行。这叫『改革开放』,是中央定的政策。南方好多人都下海经商了,挣了大钱。」
  李玉香将信将疑:「真的?你可别听人瞎说。政策……谁知道会不会又变回去?」
  她的担忧和史小娜如出一辙,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普通老百姓的心态。
  「妈,隔壁赵亚静她妈不都说了嘛,南方早就没人进厂了,都在下海当老板,要不这样,咱们约法三章,要是我明年过年前还挣不到钱,我就回来接您的班,这总行了吧?」
  良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呀……从小就主意正。行,妈……妈就信你这一回。按你说的。明年过年,要是你没混出个名堂,就赶紧回来,省得妈在家担心。」
  「好。」秦浩心中一松,脸上露出笑容。
  李玉香站起身,走到里间,打开那个老旧的红漆木箱子,窸窸窣窣翻找了一阵,然后拿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包裹,小心翼翼地走回来。
  她关好房门,回到炉边,就着火光,一层层打开红布。里面是一小沓折迭整齐的纸钞,有十元的「大团结」,也有五元、两元、一元甚至毛票,迭得整整齐齐。
  「家里……就剩下这些了。」李玉香的声音有些发涩,她仔细数了数:「一共是一百五十三块八毛六分。你爸走得早,妈也没多大本事……你做生意,总得有点本钱。这些,你先拿着。」
  一百五十三块钱,在这个工人月平均工资三十多元的年代,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巨款,几乎是这个家庭省吃俭用好几年的全部积蓄。
  秦浩看着李玉香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皲裂的手,和那迭承载着这个家庭全部希望和积蓄的纸币,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和感动。
  「妈,这钱……」
  「拿着!」李玉香不容分说,把钱塞进秦浩手里:「穷家富路。到了南方,人生地不熟,处处要花钱。你先安顿下来,看看能干点啥。等年后……妈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再给你凑点。」
  她顿了顿,眼圈又红了,别过脸去:「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别逞强,安全第一。要是……要是实在不行,就赶紧回来,妈……妈还养得起你。」
  「妈,我一定让您过上好日子。」秦浩郑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