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此言差矣。”刘备肃容而道:“不论是宦官还是大臣,都只是朝廷官吏体系的构成之一。朝廷自有法度,有功者赏,有罪者罚。不论是宦官还是大臣都应遵循此理,而非以诛杀宦官为天下所望就废弛法度。”
“天下乱起,民不聊生,究其根源,乃是整个官吏体系的腐败,并非只有宦官。大将军的亲族子弟乡人门客,也多有为官贪腐为吏不法者,若要论天下所望,又岂能只诛宦官而不诛外戚?”
“再言大臣,袁氏号称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及天下,然而这遍及天下的门生故吏却多有贪腐不法者。我去汝南助豫州牧黄公时,假托袁氏门生的豪贼不仅侵占良田、掠人为奴还举兵相抗,葛陂黄巾大抵都是活不下去的庶民。以此论之,袁氏之罪又岂不如宦官耶?”
“我任雍州牧期间,治下官吏贪腐不法者占了九成,豪贼敛财为祸者比比皆是,韩遂等叛军之所以能裹挟数万之众,亦是与贪腐不法敛财为祸的官吏豪贼息息相关。”
卢植默然。
刘备所言这些,卢植自然能懂。
然而懂得越多,越发感到无奈。
卢植虽然有心想要辅佐天子安定万民,但却无扭转乾坤大治天下的机会。
良久。
卢植喟然一叹:“玄德,你若有事,不妨直言。不必在我面前绕弯子。”
对刘备这个学生,卢植也是颇为了解的。
少有大志,学究天人,能通古今之变,更常有振聋发聩之语,引人深思。
这些年卢植也没少听到士人争相传颂“卢公曰”“卢公在川上曰”“卢公诲弟子曰”之类的言论。
更有好事者还将这些言论收集整理成册,供人抄录,就差没冠名《卢子》了。
虽然众士子都认为是卢植所言,但卢植却很清楚这些言论实则都出自刘备之口。
单论思想深度,刘备早就可以著书立说,成一家之言了。
见卢植识破心思,刘备也不再绕弯子,直言道:“恩师乃高洁之士,亦为我引路之人,我委实不愿恩师被这俗世洪流所淹没,故请恩师助我一臂之力。”
卢植语气一凛:“何事?”
刘备继续道:“我去雍州前,恩师曾问我陛下欲立何人,我只言了陛下欲立协皇子。实际上不仅如此,陛下还给了我一份密诏,密诏上言,若陛下逝去,可待天时,诛锄元恶,翊戴嗣君,以安汉祚!”
卢植骇然而起:“竟真有此事?早前盖勋就曾寻我共同翊戴协皇子,我不知其真假又不愿掺和皇位之争,故而婉拒了盖勋。莫非玄德此番入洛阳,并非是响应大将军诛杀宦官之召,而是要助协皇子夺位?”
刘备点头:“不仅仅是我和盖勋,还有并州牧董卓,典军校尉曹操。我亦早派人前往豫州通知了豫州牧黄公,倘若途中顺利,黄公此刻也在路上了。”
卢植心头更惊,压低了声音:“玄德,你可知你这般所为,会让天下更乱。”
“大汉被蠹虫啃食,早就千疮百孔了。”刘备正色而言:“就算我不这般所为,天下依旧会乱。与其坐以待毙而失先机,倒不如由我来引导局面。重病需用猛药,大治亦需大乱。高祖、光武可为之事,我亦可为。”
这是刘备第一次在卢植面前吐露天下之志。
不论是高祖刘邦还是光武刘秀,所处时代都是大乱之世,二人皆以寒微之身强势而起,最终定鼎天下,终结乱世。
而今,刘备所处亦是大乱之世,同样寒微之身强势而起,亦有定鼎天下、终结乱世之愿。
“玄德竟有此等之志!”卢植面色复杂。
刘备在这个时候向卢植吐露天下之志,就是在告诉卢植:
支持刘辩和支持刘协对刘备而言没本质区别,都会引起天下大乱;
刘辩和刘协两个少年也担不起平乱治天下的重任,能担起这个重任的只有效仿高祖、光武之志的刘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