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不,准确地说是九年半——江家曾出钱资助过十二个小靠扇的入学念书,孟铎是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原本就认得几个字,可惜生逢战乱年月,未及成年,便失双亲,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靠着沿街乞讨为生,有幸被西风点名,方才得以拜入江家门下。
岁月凶猛,当年那批小靠扇的,也终于陆续长起来了。
其中有几个,因学业不济,勉强混完了小学,再到中学时,实在难以更进一步,虽然草草收场,但无论怎么说,终究也是念过书的,离开学校以后,也都陆续在南风的安排下,或是进了江家的场子,或是在衙署里混个小职,总归是不愁吃穿了。孟铎却是其中的佼佼者,十年以来,始终都在念书,而且在学业方面颇有些成就。
如今再看看,小伙子油头粉面,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身穿宝蓝色长衫,文质彬彬,儒雅随和,哪里还有半点小时候的穷困模样,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胡小妍眼前一亮,倍感欣慰地点了点头,忙说:“记得,记得!”
孟铎一点儿也不含糊,当即“咣当”一声,跪伏在地,颤声说道:“多谢大嫂这些年以来的栽培,再生之恩,身死以报!”
“快起来,快起来,又不是逢年过节的,用不着这样!”胡小妍格外欣喜,连忙冲下房高声招呼,“宋妈,沏壶茶来!”
孟铎磕头起身,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倒显得跟江家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了。
胡小妍上下打量几眼,不由得微微笑道:“还得是人家读书人,往这一坐,感觉都不一样。”又说,“南风,你少吃点吧!”
王正南看了看自己的大肚子,摆摆手,颤着俩腮帮子说:“嘿嘿,今儿不聊我,聊聊孟铎!”
这时,宋妈走过来上茶,孟铎连忙起身道谢。
王正南端起茶杯,接着说:“嫂子,当年那批小靠扇的,现在就数孟铎最有出息,真给咱长脸呐!”
“是么!”胡小妍故作惭愧地笑了笑,“孟铎,嫂子平时事儿太多,太忙,也没功夫多关心关心你们,你现在哪所学校念书呢?”
“嗐,他呀——”王正南忽然顿了顿,忙改口笑道,“算了,我不跟着瞎白话。孟铎,你自己跟大嫂说吧!”
孟铎点点头,恭恭敬敬地说:“回大嫂的话,我现在同文商业学校念书,就快毕业了。”
奉天同文商业学校,校名取自《中庸》:“普天之下,车同轨,书同文。”
听起来颇具本土色彩,其实却是一所东洋人创办的商科院校。
这也不奇怪,奉天的各级学校虽然不少,但真正能称得上是有水平的学校,多半还是由洋人创办,尤其是工科、理科、医科、商科,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这类学校多半也没那么容易进去,学生往往非富即贵,至少也得家境殷实,除非学业极其出众,否则概与寻常百姓无缘,而孟铎恰恰就是后者,甚至还拿到了学校发放的补贴。
“那你的洋文水平怎么样?”胡小妍问。
“呃……”孟铎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日文还好,英文的话……也就马马虎虎。”
“嫂子,他谦虚了。”王正南接话说,“这小子洋文说得贼地道,洋人听了都夸,比方言那两下子正宗多了。”
胡小妍斜了一眼,略显责备道:“方言可不只是会说洋文,各有优势,不要比来比去的,省得寒了人家的心。”
孟铎立马谦逊地应和起来,“对对对,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大家都是为了江家,没必要争个高下之分。听说方兄是在码头上学的洋文,那里的语言更鲜活,我这种课本上学来的,往往拘泥于形式和文法了。”
到底是个读书人,说话难免文绉绉的。
王正南也点了点头,忙赔笑道:“嫂子,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拿方言当个参照,好让你心里有个大概。”
胡小妍抿一口茶,又将目光望向孟铎,继而问了几句学校都教了什么,怎奈“新词儿”太多,终于听不大懂,只好干脆地问:“孟铎,你既然去念了同文商业学校,那以后是准备要做生意么?”
“其实,我做什么都可以。”孟铎说,“大嫂,当年要不是您出钱供我念书,我恐怕还在大街上要饭呢,最多也就是扛包当个苦力。我现在马上就要毕业了,今天刚二哥带我过来,就是想来问问大嫂,您希望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家里的生意要是忙不开,我就来帮家里;家里要是希望我进衙署当差,我就去衙署当差,一切全听大嫂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