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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边跟着一个神色木然的女子,不年轻了,但是很漂亮。

有来此饮酒、擅长望气的山上修士,恰巧走在路边,瞧见了这个年轻人,颇为惊讶,身上好重的金气,分明与那杀伐兵戈有关,只是为何官气如此清浅?分明是个小官!

男人轻声问道:“姜姑娘,我爹真在这边喝酒?”

那女子以心声说道:“我跟刑部打听过了,洪统领确实在此请客喝酒。”

他们来自一艘停泊在鸣镝渡的军方渡船,姜姓女子拥有一块太平无事牌,而且还是刑部记录在册的二等供奉。

她抬了抬下巴,“来了。”

洪凛举目远眺,片刻之后,才看到父亲的身影。

洪霁那边也得到身边扈从的提醒,快步走向儿子,疑惑道:“怎么来了?”

洪凛更加疑惑,“不是爹让我来京城的?”

洪霁没有追问此事,只是看了眼儿子身边的女子。

她只负责将龙首塬县令洪凛带到京城,至于为何,只字不提。

洪凛知道大骊的官场规矩,就算自己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只是隐隐约约猜到事情不小。

洪霁神色如常,笑着试探性问道:“洪凛,这位姑娘是?”

洪凛解释道:“她是刑部供奉,姓姜名鸦。此次就是姜供奉负责护送我入京。”

洪霁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就怕这小子犯浑,在外边有别的女子了。

洪凛说道:“不是说了少喝酒。”

洪霁笑道:“回家了再说。”

姜鸦拱手道:“就此别过。”

洪霁拱手还礼,“多谢。”

姜鸦离开之后,洪霁伸手攥住儿子的肩膀,啧了一声,“你小子可以,比爹还厉害了。”

洪凛一头雾水,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洪霁还是那句话,“到家再说。”

姜鸦独自散步菖蒲河畔,她就是那位昔年藕花福地的女子武夫“鸦儿”,曾经现身南苑国京城,跟在魔教丁婴身边,最终被“周肥”带着一起“飞升”到了浩然天下。

当了多年的侍女,真可谓是云水生涯,从桐叶洲到宝瓶洲,从玉圭宗到书简湖的真境宗,期间自然去过姜氏云窟福地,在家乡只是志怪书上才有的神仙,到了这边,好像也不太值钱。

这么多年以来,她的人生漂泊不定,就跟脚踩西瓜皮差不多。总归就是姜尚真让她去哪里就去哪里,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她的武道,早就泯然众人矣。只因为姜尚真这个脑子拎不清楚的家伙,将一件半仙兵“砸入”她的眉心,莫名其妙的,她就成了半吊子的修道之人。

上次公开露面,还是刘洵美、剑修曹峻一起,负责护送滞留在家乡福地多年的难民,返回他们的桐叶洲家乡。之后她就成了大骊朝的刑部供奉,也行吧,能够顶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官家身份去江湖做些江湖事,就当是重操旧业了。就是她如今名为“姜鸦”,谐音“酱鸭”,总是有些不好听。

曾经手刃朱敛的丁婴,成了天下第一人。后来杀丁婴的那个陈姓少年,也成为了大骊朝的陈国师。都是一些不能想象的事情。不过很奇怪,姜鸦最感兴趣的事情,还是当年那个靠墙坐小板凳的黑炭小丫头,竟然能够变成宝瓶洲武评四人之一的“大宗师郑钱”。

话说回来,洪凛当真是个不错的官。先前她领命去接他来京,暗中有过观察,洪凛身为一等一的将种子弟,喜好读书,例如防洪治水、赈灾救荒之政,总会别纸记之。她之前就去过一次龙首塬,记得当年途径黄花泷,山巅有座小庙,登山入庙一览,昔年令人怅然的龛黑帐霉,已经幡然一新,那位山神娘娘的崭新彩塑神像,神气飞动,颇有韵味。如今出城数里,路边杨柳,浓阴夹道,路平如掌,浅水萦带左右,水外庄稼黄碧,一望无垠,风景怡人可爱。

皆言人生如白驹过隙,世事如傀儡登场,就是不知骑马者是谁,牵线者又是谁。

道上到处皆陈迹,岂不信哉?

姜鸦幽幽叹息一声,随便找了一家酒楼,点了一壶酒几个下酒菜,自饮自酌,倒也惬意。

一行人回到了国师府,余时务回去处理公务,厨娘于磬现学现用,去捣鼓起了冰镇梅子汤。

郭竹酒跟着容鱼到了她那间屋子,谢狗这趟来京城,本就是假公济私,想要去京城花神庙找吴睬玩的,结果从容鱼姐姐这边获悉一事,吴睬刚刚跟着几位福地的花神娘娘,去鸣镝渡乘坐一艘军方渡船去往牛角山,目的地,就是自家龙泉郡槐黄县的窑务督造署,她们好像是要亲自下场,督造烧制出一批官窑花神杯,特意赠送给那位绰号“曹花间”的柳七挚友,也对,这就叫礼尚往来,曹组专程赶来宝瓶洲,是要代替柳七为山主讲解“留人境”,谢狗身为首席供奉,还是会承情的。使用缩地法,不过返回落魄山之前,谢狗专程去找到那位“资质不够勤勉凑”的袁剑仙袁巨材,毕竟得手了三院法主的那副皮囊,可别着了道,她得帮忙盯着点。袁化境瞧见了不戴貂帽的谢狗,也是神色古怪,谢狗不与他一般见识,来都来了,随便指点几句,袁化境便又是那般言下有悟的神态了。

国师府,容鱼在为一摞重要档案公文分门别类,写便签,或是摘录语句。

由于大骊国土广袤,使得六部侍郎职权过大,公务过于繁重,此外尚书是正二品,侍郎正三品,中间差了个从二品,所以就有人建议将现在的左右侍郎提升品秩到从二品,六部衙署再增设二到三位不等的侍郎数量,如此一来,侍郎们就有了“大小”之分,以户部为例,增设仓场、漕务侍郎等。此外又有人奏请复设两京府尹,小事专决,大事禀奏,品秩与北衙的洪霁相同……

郭竹酒坐在一旁默默看着,觉得容鱼姐姐真是个天才。

上次有此感受,还是师父进入避暑行宫住持一切事务。

郭竹酒看了眼屋外的庭院,白天光景里,会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从浓密的树荫里流淌而出。

容鱼偶尔会翻开一本小册子,里边记录着不同的姓名和官职。

例如韩祎这个长宁县县令,还顶着“署理”二字。还有国师府内部的裴璟在内几个名字。

容鱼提笔新添了嘉鱼县的县丞宋文秀,县尉陆翚。就在永泰县三个胥吏的名字之后。容鱼想了想,加上一个地名,郭竹酒记性好,是那座长春宫所处的甘露县。

郭竹酒指了指册子,问道:“裴璟跟裴巡狩是什么关系?”

容鱼笑道:“是裴巡狩的独子。”

郭竹酒点头道:“难怪。”

山上人和世家子,到了市井,给旁人瞧见了,觉得他们身上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弛感。

例如担任过龙泉窑务督造官的曹耕心,这个酒鬼在槐黄县城穿街过巷,用陈灵均的话说,就是路边的狗都不怕他。

郭竹酒好奇问道:“容鱼姐姐,你的名字有说法吗?”

容鱼点头笑道:“崔国师曾经讲过大致缘由,说‘冗余’一语,也不全是贬义。依循崔国师的理解,一个国家,一座道场,无非都是个框架,都需要允许……某些错误,藏在某个地方,好像备选。否则衙署、官员之间,环环相扣,过于缜密,失之于死板,看似快速的运转,代价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时时刻刻,反复消磨人性,人心就像一把卯榫交错的椅子凳子,总有一天会撑不住的,到时候就要塌了,只因为‘人和’已经小于、弱于‘天时’。可若是过于松散,就又会失之于宽,代价是人人都在懈怠,事事都在浪费地利,毕竟人性都是贪图享乐的,人都是存有侥幸心理的,那么某些惹人烦的官样文章,例如大到一国察计、中到各部销档、小到地方各级衙署的录档、勘合,就成了必要的冗余,为的就是……能够兜底。”

郭竹酒一听就懂,点头道:“以小错纠大错,提前在岔路上预设关卡,是个很在理的想法,势利,事功,务实。”

容鱼眼睛一亮,她认真思量好久才能琢磨出来的道理,被郭竹酒轻轻松松就一语道破天机了。

————

出了酒楼,位高权重的赵侍郎点兵点将似的,喊了曹晴朗、荀趣,还有张定和严熠一起散步。

其余同年们神色微变,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人心使然,既有嫉妒眼红的,也有心思活络,想要近期找机会烧冷灶的。

年近五十的严熠,如今在刑部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官,若是年轻个二十岁,严熠恐怕也会在内心洋洋得意一番,只是如今这般岁数,就只当是心中积郁之气,略微吐出几分。

杨爽、王钦若他们只是嫉妒严熠这么一下,片刻光景。

殊不知严熠已经嫉妒他们很多年,心里不痛快,足足将近二十年了。

赵繇转头望向曹晴朗,略有几分埋怨和责备语气,“他到底怎么想的,竟然允许你辞官。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晚个几年、十年回山修行算得什么事。”

荀趣听得头皮发麻,有些担心好友曹晴朗接下来的答复,能否过关。

北衙洪霁在京城靠着一场场抄家赢得偌大名声,不也只是与刑部赵侍郎齐名?

都说民怕官,只要进了衙门就得脱层皮,那么官也有怕的官,例如进了刑部衙署见了赵侍郎的下属,留下半条命是跑不掉的。

其余两位听得莫名其妙,心中猜测赵侍郎嘴里的这个“他”,到底是何方神圣?除此之外,也是好奇,听赵侍郎的意思,曹晴朗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修道之人?就是不知山上谱牒如何。

曹晴朗答道:“不怪先生,要怪我自己胸无大志,做不到穷善达兼,只能一退再退,一路退回到学塾。”

赵繇本来眉头越皱越深,只是当他听到“学塾”二字,便眉头舒展开来,大概是这位已经跻身庙堂中枢的男人,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求学生涯,也与一座家乡的不大的学塾有关,戚戚相关。

赵繇突然问道:“曹晴朗,我且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与我说句实话,在你心中,在世俗朝廷里边当个官,是不是远远不如去落魄山或是青萍剑宗当山主、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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