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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晴朗没有任何犹豫和思量,显然自己心中早有答案,直截了当说道:“山上的任何身份,是作为先生的学生,落魄山的谱牒修士,必须尽到的责任和担当,总要做好。但是做学问和教书育人,一直是我内心深处的志趣所在。所以先前得知我必须担任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除了确实担心无法胜任之外,并无任何推脱和躲避。之后换由崔师兄当了宗主,在先生那边,我也不曾掩饰自己的轻松。等到桐叶洲大渎功成,将来我在山中潜心治学,有所心得之后,总要学以致用,到时候我就会下山,不管是当个忙碌庶务的地方官,还是去书院当先生作夫子,都不能让一身所学一步踏空,无落脚处。先生对此,十分理解,毫不失望。”

赵繇心中忍不住腹诽一句,他陈平安失望个屁,高兴还来不及。就偷着乐吧他。

读书人追求的三不朽,立德最高,立功次之,立言又次之。

赵繇脸上有了些笑意,说道:“我们这条文脉,祖师立德深也厚也,立功一事,我们几位师伯……还有我那位师叔,又何止是绰绰有余。唯独着书立传的立言一事,确实是唯一的软肋所在。曹晴朗,你是三代弟子当中,最有希望做成此事的人物,也对,着书立言需及早,一入仕途,此事便废矣。”

张定傻眼了,与那严熠面面相觑。曹晴朗也是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赵大人岂不是曹编修的师兄?问题在于曹晴朗的先生,是?!

已经辞官的曹晴朗笑道:“赵师兄,也有大儒说着书绝不能是四十岁之前的事情,否则写出来的东西就一定会是落书摊之物。算不算是自相矛盾?”

赵繇笑意愈发浓郁,反问道:“好好想一想,当真是自相矛盾的两种道理?”

曹晴朗会心一笑。

赵繇神色认真道:“既然不在公门修行了,回到山上,切记不可自恃仙家身份,以为与凡俗不同,岁月长寿,除了偶尔机缘之外都可以不争朝夕,文圣一脉弟子的立言,与寻常学人的着书,终究不同。唯有专心致志,一以贯之,才有希望不让我们失望。”

曹晴朗停步作揖,“恳请赵师兄帮忙监督,有请赵师兄拭目以待。”

赵繇同样停步,笑道:“好说。”

严熠轻轻叹息,就算是傻子也该后知后觉,曹晴朗原来就是陈国师的私淑弟子了。

只是曹晴朗有此身份,严熠内心并无半点嫉妒,大概是对方在酒桌上给自己主动敬过酒的缘故?抑或是……明知对方不会置身官场的缘故?严熠心情复杂,这类扪心自问,比喝今天这顿酒还苦啊。

曹晴朗起身后,说道:“我们落魄山上的朱老先生,曾用兵家所说的‘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来形容读书,学人有如此悍劲,肯下此决心,而后可以读书,再治学,又再立言。先生也有自己的治学心得,有那‘读好书如夜行,一场陋巷相逢,贼匪相接,需从喉咙处着刀,杀人必然见血,持刀提头颅出巷弄’的一番独到见解。”

赵繇闻言默然。

严熠听得一惊一乍,这番言语的前半截,说得极妙。但是后半段,说得可就杀气腾腾了。

张定骤然眼睛一亮,看书如做贼?一部好书如强匪巨寇?一场狭路相逢短兵相接,读书人翻见书籍真意如从喉咙处着刀?故而必定见血,抑或是说看书必须落笔,空白处作文字批注如那“血溅当场”?寓意如此看书,提笔若持刀,提头而出,是说那大胜而走,提炼出了整部书的精髓?读活书,活读书,故而走出了巷子便是合上了这本书?

如今世道议论陈平安,因为身份重重,山主,隐官,剑仙,豪杰,旁人各说各的,各有侧重,总是有理。

但是几乎少有人赞叹大骊新任国师的如何“书生”,极少有人点评其学养如何。

张定此刻别有新解,山上山下诸君看错了也,陈国师大半是英雄气概,究竟全是书生本色。

曹晴朗和荀趣先行返回国师府。

此刻赵繇身边只跟着张定和严熠。

“跟上,不用故意落后一个身位。”

赵繇说道:“你们不要跟曹晴朗比文脉,也不要跟荀趣比出身,比不了的东西就别去比了,除了徒增烦恼别无益处,时间久了,让你们满身戾气,怎么藏都藏不好。”

赵繇突然否定了自己的道理,说道:“也不尽然,一个看上去很温和的人,可以没有锋芒没有棱角,但是他必须内心怀揣着一种巨大的……愤怒。”

“当然,这种不可告人的愤怒,不是针对某个人某件事,而是很多人很多事。两种心态,就分出了谁会是弱者谁是强者。”

张定轻声道:“赵大人,晚学受教。”

严熠却是有些茫然。

在官场上,那些志得意满的年轻人们,是不太能够理解世态炎凉的,因为他们好像有无数个明年可以展望,明日后天的光景如何根本不重要,他们坚信功名富贵,达官厚禄,唾手可得。

到了严熠这个即将知天命的岁数,明天如何,才是最紧要的,每月的官俸多寡,都要用以考虑家里的柴米油盐,房租,请客吃饭的额外开销,同僚家里孩儿辈婚娶的份子钱,要不要参加,该给多少,家乡上了岁数的父母那边还要养老,家族晚辈还有读书天资不错懂得求个上进的,他们总是以他作为榜样……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迫在眉睫的眼前事,这里几钱银子的开销那里几两的支出。所以严熠已经很久不敢去想什么前程,再不能沉下心来看圣贤书了。

只说为了儿子的学业,拗不过家里老妻的念叨,前不久厚着脸皮想要请永泰县的俞教谕、刘训导吃顿饭,也都被婉拒了。都不敢与妻子明说对方毫不给情面,只敢假称刘训导已经答应此事,约了下月。本以为可以就这么拖延含糊过去,不曾想妻子竟然到处借钱赊欠,筹来了一笔银子,说既然是请一县训导吃酒,总要去那菖蒲河才对。可想而知,严熠今夜这顿酒,喝得何等憋屈,他娘的,如果脸皮不要就能办成事的话,他都想把那个传闻早就肥的流油的刘训导喊来一起同桌喝酒……严熠没有心气去怪别人怨世道,就只是满怀愧疚,这辈子好像注定要亏待了她,如今的老妻,要知道她也曾是一位如花美眷的女子啊!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说的就算他跟她吧?

赵繇说道:“李铣跟我写了一封信,严熠,猜猜看,他会在信上说什么?”

严熠下意识弯下腰,低头说道:“赵大人,属下猜不到。”

赵繇是严熠和李铣的房师,不过李铣当年考中进士,才十五岁,是最年轻的进士。

虽说同样是在刑部当差,李铣却是在陪都洛京,这些年可谓风生水起,已经是一位郎官了。

刑部为官最是尴尬,越是精通刑名的老吏越是无法挪窝,就跟一条官场断头路似的。即便偶有例外,那也真的只是例外。

赵繇说道:“李铣说陪都刑部那边有个实缺,是某州清吏司的员外郎,因为是个有实权的从六品,所以较难争取,他就想要让我帮帮忙,把你调过去。说你是正途出身,资历也足够,事务娴熟,所以此事不算走后门。但是他恳请我不管做不做这件事,都不要跟严熠提及,怕你脸皮薄,心里有负担。”

严熠满脸涨红。

赵繇淡然说道:“为了一个从六品的秋官员外郎,你的同年都要求到我刑部侍郎的头上,严熠,你再看看张定,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的官场起步就是从六品,而且是更清贵的翰林官。”

张定神色尴尬。

他因为是状元郎出身,官场起步就是从六品,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兜兜转转,如今在户部钱法堂任职,还是正五品。

严熠很清楚这位房师的脾气,知道李铣这次好心帮忙并无意义,只求李铣别在赵大人这边落个不好的印象,那就亏大了。严熠这滩烂泥,扶不起就不起,你李铣还有大好前程,将来当了大官,恰巧进京为官的话,我那儿子也该考中进士、在某座衙门历练过几年了,到时候带他去找你,哪怕你不肯帮忙,当着儿子的面跟同年叙旧几句,也是风光的……一想到这种念头,实在是太没出息了,严熠就很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赵繇沉默片刻,说道:“张定,严熠,你们可以保留原先官职,近期调入国师府担任文秘书郎。至于户刑两部,我会帮你们发公文、打招呼。国师府那边,没有任何问题。”

张定愕然。严熠懵了。

赵繇犹豫了一下,说道:“你们都是国师亲自征调的人选,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其实就算陈平安不这么做,赵繇在刑部如何启用严熠,自有章程。

严熠满腔热血翻涌,霎时间心跳如擂鼓。

赵繇与张定说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道远。”

赵繇再伸手轻轻拍了拍严熠的后背,笑道:“低头做事,直腰做人。”

严熠挺直腰杆,满脸涨红,醉酒一般。

赵繇提醒道:“陈国师不会无缘无故选中你们二人,况且接下来整座朝廷都会看着你们的一举一动,此间利弊,你们自行体会。总之不要忘乎所以,还是要继续谨言慎行。”

他们明显都还没有缓过来,饶是心性坚韧如张定尚且如此,更何谈此刻满心悲欢交集的严熠。

赵繇微笑道:“都回吧,各自回家报喜,往家乡寄书信就免了,如今大骊这方面管得严,至少暂时不要节外生枝,可以过段时日再说。”

赵繇率先移步离开。

礼部荀趣,户部张定,刑部严熠。

他们就是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之后,国师府新增的三位文秘书郎。

三位年纪悬殊、际遇不同的昔年同年,俨然又是某场无形科举的一甲三名?

不过是换成了荀状元,张榜眼,严探花?

一想到学生严熠这位上了年纪的“老探花”,赵繇也觉有趣,身后那边,听见严熠已经刻意压低嗓音了,正在与张定颤声询问一句,是真的么?不是做梦么?老练沉稳的张定也破天荒玩笑一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做梦,反正我不是。

按例每位探花郎都会骑马游览京城。严熠当然不敢有此想,他就只是想要见到她。

心情激荡不已的严熠,也顾不得心疼银子,雇佣了专门做菖蒲河生意的一辆马车,他再一次觉得京城实在是太大,太大了,终于回到了永泰县地面的一条小巷子,回到了家中,掏出钥匙开了门,终于见到了那个趴在正屋桌上的老妇人,她抬起头,柔声道回来了啊。严熠使劲点点头,呆看了她片刻,才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向国师府那个方位,与她说我要进国师府了。

妇人愣了愣,笑了笑,也不忍心说自己男人讲什么酒话呢,她只是说好的好的。

隔壁屋子挑灯夜读的年轻人,正在仔细翻看一本写满了批注的老旧书籍,父承子业,莫过于此。他放下手中书籍,竖起耳朵,听到父亲喝过了酒说这种话,年轻人一下子就满腔怒火,他半点不怨父亲当官不大,仕途坎坷,但是他很生气父亲不该欺骗娘亲,不该说什么刘训导答应了赴约喝酒,但是这件事,年轻人到底体谅父亲的脸面,也怕说穿了,让娘亲更加伤心,所以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今夜听到父亲竟然连这种混账话都说得出口,你死要面子,便可以全然不顾她明天、后天知晓事实的心情了吗?年轻人气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猛然站起身,就想要打开门去跟父亲大吵一架,但是他很快就颓然坐回老旧的吱呀作响的椅子,终究是自己读书不济事,若是能够凭本事早早金榜题名,父亲又何必去低头求人呢,他一直就不是这样与谁低头哈腰的人啊。桌上摊开的那本书籍,本就版刻粗劣的文字,愈发漫漶不清。

攥着拳低着头,面朝桌面的年轻人伤心极了,爹,娘亲,用心苦读圣贤书,好像没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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