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劫难后的虚弱和深深的疑虑。
跪在前方的年轻男子微微抬起头,但目光依旧恭敬地垂视着地面。
牧从霜看清了他的脸:面容白皙清秀,无须,气质阴柔,眼神里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锐利。
“奴婢乃是缉事厂三档头,赵保。”
年轻男子清晰地回答。
另一个跪着的男子也随之抬头。
他皮肤是风吹日晒后的古铜色,身形挺拔如标枪,眼神锐利如鹰隼且充满侵略性,在接触到牧从霜目光的瞬间微微凝视了一眼,便又恭敬垂下,带着行伍特有的刚硬气息。
“属下乃南禁军细柳营旗总,梁进!”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如同金铁交鸣。
缉事厂三档头?
南禁军旗总?
牧从霜混乱的思绪艰难地运转着。
缉事厂三档头易人的消息她似乎有所耳闻,但眼前这个年轻人……未免太过年轻了!
三档头之位何等重要?
缉事厂督主王瑾怎会如此用人?
而那个旗总梁进……一个小小的旗总?
在禁军体系中,这不过是底层军官,平日里连接近自己的资格都没有!
为何营救皇后这等泼天大事,最终跪在眼前的不是南禁军统领第一守正,甚至不是副统领洪威。
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旗总?
巨大的疑云瞬间笼罩了牧从霜刚刚放松些许的心神。
她审视着跪在地上的两人,眼神锐利起来,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
梁进似乎早已预料到她的疑虑,不待她再次发问,便昂首沉声道:
“娘娘容禀!”
“前两日,属下与同伴在青鸾峰附近山林中踏青,无意间撞破一群戴面具的凶徒,正挟持着一位被捆绑的贵妇匆匆潜行!”
“属下观其衣着气度,心中惊疑,暗中尾随,最终确认了他们的藏身之处!更惊觉那被挟持的贵人,竟是娘娘凤驾!”
“为保娘娘万全,属下只能将此惊天秘闻,密报于信得过的旧识——缉事厂新任三档头赵保大人!”
赵保也适时地微微颔首,接口道:
“奴婢接到梁旗总密报,惊骇万分!深知此事关乎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
“故亲自与梁旗总精心策划,周密部署,于方才突袭贼巢!”
“幸赖天佑娘娘,一番血战,终将贼人尽数诛杀,将娘娘从魔掌中救出!”
“此地乃奴婢在京城中一处绝对隐秘、新建未启的宅邸,内外皆由可靠之人把守,娘娘尽可安心!”
牧从霜听着他们的叙述,紧绷的心弦又稍稍松弛了几分。
逃离那黑暗矿洞、沐浴在光明之下的真实感,以及两人言语间流露出的恭敬和营救的事实,让她惊魂甫定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那份属于皇后的雍容与威严,正一点点重新凝聚在她眉宇之间。
她正从那阶下囚,变回皇后。
“既已将本宫救出险境……”
牧从霜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带着审视的意味:
“为何不即刻护送本宫回宫?”
“滞留于此,是何道理?”
她的目光如冰锥,刺向赵保。
赵保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苦涩与无奈:
“启禀娘娘,非是奴婢不愿,而是……而是宫城之内,此刻盘踞着一个与娘娘形貌无二的妖女!她……她已窃据凤位,颠倒乾坤!”
“更可恨者,此獠竟倒打一耙,污蔑娘娘您……您才是假冒之人!”
“如今缉事厂、六扇门、顺天府衙,乃至牧家,皆已收到海捕文书,全城……不,是举国上下,都在疯狂搜捕……‘冒充皇后’的钦犯!”
他艰难地说出最后几个字,语气充满了悲愤。
“什么?!”
牧从霜如遭雷击,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脑海中瞬间闪过悬崖下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
她竟然……竟然真的成功了?!
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着被亵渎的屈辱感,瞬间冲垮了她刚刚建立的镇定。
“放肆!!”
牧从霜一掌重重拍在身旁的硬木桌案上,震得茶盏作响!
她胸膛剧烈起伏,凤目圆睁,里面燃烧着骇人的怒火与杀意:
“本宫乃先帝钦定、万民敬仰的一国之后!牧家嫡女!”
“那妖孽算什么东西?!她才是千刀万剐的假冒者!乱臣贼子!!”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利颤抖,回荡在空旷的新房里。
赵保和梁进垂首不语,默默承受着皇后的雷霆之怒。
他们知道,此刻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唯有等待她自己消化这残酷的现实。
狂怒过后,是冰冷的窒息感。
牧从霜如同被抽干了力气,重重跌坐回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
她急促地喘息着,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华贵裙琚。
过了好半晌,那因愤怒而颤抖的身体才渐渐平息下来,但眼神却变得无比锐利和冰冷。
她再次看向梁进和赵保,这一次,目光中充满了审视与洞穿人心的力量。
“你,一个南禁军小小的旗总,”
她盯着梁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即便侥幸发现本宫被劫,按律当立即上报直属上官,层层递进,直至禁军统领!”
“为何……你选择了越级,而且是越数级,直接密报给缉事厂的三档头?”
她的视线转向赵保,带着更深的不解与质疑:
“而你,堂堂缉事厂三档头,位高权重,耳目遍及京城,又怎会……轻易相信一个旗总之言?”
“甚至不惜孤身犯险,行此险招?你们之间……是何关系?”
这直指核心的质问,瞬间让房间内的气氛再次凝滞。
梁进迎上牧从霜审视的目光,眼神坦荡,不卑不亢:
“娘娘明鉴!属下不敢上报禁军,原因有二。”
“其一,属下亲眼所见,洪威副统领护送假皇后回宫,举止恭敬,视若真凤!”
“洪副统领是被人蒙骗,还是另有所图?属下实难判断!”
“洪副统领位高权重,在南禁军根基深厚,属下区区旗总,人微言轻,若贸然上报,指控上官与假皇后勾结?恐未及面见统领,便已遭灭口之祸!”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底层军士的无奈与决绝:
“其二,正因洪威行迹可疑,禁军内部是否已被渗透?何人可信?属下实不敢赌!”
“为保娘娘万全,属下只能选择一条……看似不合规矩,却可能直达天听的险路!”
他稍作停顿,目光转向赵保,语气笃定:
“至于属下为何能面见赵大人,并得其信任……实因赵大人,乃是属下在宫中的旧相识。”
赵保适时地抬起头,眼神坦然地迎向牧从霜探究的目光,声音沉稳而恳切:
“娘娘,梁旗总所言句句属实。”
“奴婢与梁旗总相识于微末,相交多年,情同手足。奴婢深知其为人忠勇耿直,绝非妄言生事之辈。”
“此番他冒死传讯,奴婢岂能不信?岂能坐视娘娘蒙难?”
他深深叩首:
“如今,娘娘无论欲回宫拨乱反正,抑或暂避锋芒前往他处,奴婢与梁旗总,愿为娘娘前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态,配合着两人恭敬的姿态和“合理”的解释,如同在牧从霜孤立无援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尽管疑虑未完全消散。
但眼下,她环顾这陌生的房间,想到那深宫中鸠占鹊巢的妖女和遍布京城的“通缉令”,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对眼前二人隐隐的依赖感,开始占据上风。
牧从霜沉默了许久,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眸中的复杂思绪。
最终,她发出一声疲惫至极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皇权旁落的苍凉:
“那妖女背后……必有滔天势力支撑。”
“她既能瞒天过海,窃据深宫,宫中上下恐已被其掌控。本宫此刻若贸然回宫,无异于自投罗网,羊入虎口。”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甚至……牧家之中……恐怕也早有她的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