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5章 故友重逢
夜色如墨,残月如鉤。
队伍在距离断戈镇尚有一里之遥的时候。
马车的车窗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
漆子骏一直密切关注著马车的动静,见状立刻高举右臂,压低声音却清晰有力地喝道0
“停!”
命令如同涟漪般迅速传遍整个队伍,数百名士兵令行禁止,齐刷刷地停下脚步。
宝瑞和苏雨沫不约而同地望向马车,眼中流露出疑惑。
只见厚重的车门缓缓打开,梁进从中走出。
他並未穿戴象徵身份的侯爵冠服,只是一身便於行动的深色常服,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严气息,却让周围的士兵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深邃的目光越过眾人,投向那片灯火阑珊的小镇,仿佛能穿透夜幕,看清其下潜藏的暗流。
“本侯要去镇上见一位故人,不宜兵锋过锐。”
梁进的声音平静,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所有士兵,在镇外驻守潜藏,没有本侯命令,不得擅入镇子半步。”
“漆子骏,你负责统领。”
“宝瑞,苏姑娘,你们隨本侯同前往。”
漆子骏抱拳领命,立刻开始安排士兵们接下来的行动。
宝瑞忙不迭地点头,脸上带著一丝兴奋与紧张。
苏雨沫则是微微頜首,眸光在夜色中闪烁了一下,没有多言。
梁进翻身骑上一匹亲兵牵来的骏马,一抖韁绳,便带著宝瑞和苏雨沫二人,三骑脱离大队,朝著那片被篝火点缀的小镇驰去。
马蹄踏在砂石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很快便融入了前方的黑暗与光影交织之中。
断戈镇的黑市,总是在夜幕降临后才开始它病態的繁荣,因此也被当地人戏称为“鬼市”。
黑暗是最好的保护色,掩盖了无数骯脏的交易、血腥的爭夺和不可告人的秘密。
摇曳的火光下,真偽难辨,不少奸商也热衷於利用这昏暗的环境,將粗製滥造的假货吹嘘成稀世奇珍,坑骗那些怀揣侥倖心理的淘金客。
当梁进三人策马进入断戈镇时,一股混杂著烤肉油脂、劣质烧酒、汗臭和马粪的气味扑面而来。
镇內远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拥挤和喧器。
一堆堆篝火如同巨大的疮疤,散落在镇子的空地、街角甚至残破的庭院里。
每一堆篮火旁都围拢著形形色色的人影。
西漠的建筑大多低矮、粗獷,以黄土夯成,顏色与戈壁浑然一体,仿佛天生就是从这片土地里生长出来的。
此刻,这些原本沉寂的建筑被无数篝火和涌动的人潮赋予了畸形的活力,整个小镇像是一锅煮沸的、充满危险的杂烩。
甚至连镇子外围的空地上,也扎堆聚集了不少人和篝火。
当梁进三人骑马靠近时,几堆篝火旁缓缓站起几个身形彪悍、眼神凶狠的汉子。
他们手中握著明晃晃的兵刀,毫不掩饰地用审视和警惕的目光打量著这三个不速之客,如同盘踞在巢穴门口的恶狼。
这些人,显然是黑市外围负责望风、防备官府突袭的哨探。
这些底层的哨探並未认出梁进。
梁进执掌西漠后,深居简出,大部分政务交由冷幽处理,公开露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西漠,认识他真容的人远比听说过他凶名的人要少得多。
通常,人们是通过那套威严显赫的侯爵仪仗来判断他的驾临。
今夜他轻装简从,倒是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梁进对周围那些充满恶意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的目標明確。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將韁绳隨手扔给宝瑞,然后径直朝著镇子边缘区域的一处篝火堆走去。
那处篝火燃烧得並不算旺盛,但围坐的几人气质却与周围喧囂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他们只是安静地喝著酒,低声交谈,不像其他篝火旁的人那般肆无忌惮。
梁进的脚步停在篝火旁,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一个背对著他、身穿陈旧但乾净的羊皮袄子的身影上。
似乎感应到了身后的注视,那道背影缓缓转了过来。
火光映照下,露出一张与周围环境截然不同的面庞。
皮肤白皙,五官清秀斯文,带著浓浓的书卷气,在这常年被风沙侵蚀、肤色黝黑粗糙的西漠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然而,在这份斯文白净之下,眉宇间却蕴藏著一股不易察觉的沉稳与威严,昭示著此人身份也不一般。
那人看到梁进,眼中明显掠过一丝讶异。
隨即,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温和而复杂的笑容,抬手抱拳,语气带著一种旧友重逢的感慨:
“孟兄,好久不见。“
这声“孟兄”一出,宝瑞和苏雨沫不由得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在西漠这片土地上,谁人不知“镇西侯”孟星魂的赫赫凶名与无上权势?
竟然有人敢在知晓其身份的情况下,不以“侯爷”尊称,反而以平辈的“兄台”相称?
此人要么是狂妄无知到了极点,要么—其身份和与梁进的关係,绝不简单。
远处那些一直盯著梁进三人的哨探,见到他们果然有“熟人”接应,警惕的目光这才稍稍缓和,重新坐回了篝火旁。
而那名白净男子身边的几名同伴,也似乎察觉到来者身份不凡,识趣地纷纷起身,默默让出了位置。
梁进看著眼前这张既熟悉又因岁月而稍显成熟的面孔,也抱拳回礼,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著追忆之色的笑容:
“郜兄,別来无恙。”
说完,他极为自然地在那人身边空出的位置坐下,仿佛只是赴一场老友的寻常约会。
眼前这名男子,正是郜鸿哲。
曾经的大乾探,皇帝亲封的寒州太守,也是梁进初入西漠时结识的第一个人。
当年,两人一文一武,一同並肩作战。
他们联手惩奸除恶,制定新秩序,还以一方安定太平。
那段並肩作战、性命相托的岁月,至今回想起来,依旧令人心潮澎湃。
看著篝火映照下郜鸿哲那张熟悉的脸庞,梁进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定风城一別,两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梁进一路高歌猛进,血洗流沙城,鏖战藏风谷,最终以铁腕手段压服西漠三大派,成为了这片广袤土地的实际主宰。
当年跟隨他起於微末的那些人,如今皆已身居高位,权柄在握。
唯独郜鸿哲,这个曾与他共同开创局面的人,却被梁进选择性地“遗忘”了。
並非因为郜鸿哲无能,恰恰相反,是因为梁进太了解他。
郜鸿哲骨子里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是为了心中道义与信念可以拋头颅、洒热血的殉道者。
他最大的夙愿,便是成为真正的寒州太守,將西漠这片“化外之地”重新纳入大乾版图,以仁政教化百姓,实现儒家士大夫“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而这,恰恰与梁进的终极目標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