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永早已从案后起身,快步上前虚扶:「田公不必多礼,快请坐。」
他引田豫至炭盆旁的席榻就座,亲自从红泥小炉上提起铜壶,斟了一盏加了姜片与饴糖的驱寒饮子递过去。
「天寒地冻,田公年事已高,某却让田公冒寒前来,辛苦辛苦!」
冯永语气温和,目光却细细打量着眼前老人。
田豫双手接过,道了声谢,又对冯大司马所说的辛苦连称不敢。
盏壁温热透过掌心传来,他却没有立刻饮下,而是擡眼看向冯永。
烛光下,这位名震天下的大司马正当盛年,眉宇间有久居上位的威仪,并无想像中深谋远虑的那种阴沉。
但见冯大司马温声问道:
「田公在长安这宅邸,住得可还习惯?去岁仓促安置,若有不便之处,但说无妨。」
田豫放下瓷盏,拱手道:
「劳大司马挂怀。所赐宅院临近东市,屋舍宽敞,仆役周全,更有地窖储冰,夏日亦不觉酷热。」
「某一个老卒降将,得此厚待,已是逾格。」
「东市喧闹,怕扰了公清静。」冯永说着,从案下取出一只填漆食盒,推至田豫面前:
「这是蜀中刚送来的蜜渍橘饼,性温润肺,公可尝尝。」
田豫谢过,取了一枚。
橘饼金黄透亮,裹着晶莹糖霜,入口软糯甘甜。
冯大司马又问:「公每日起居如何?」
「鸡鸣即起,练一套五禽戏,而后食糜粥一碗,鸡子两枚。」
田豫答得一丝不苟,「午后小憩片刻,便读些兵书战策——虽老眼昏花,幸有孙儿在旁诵读。」
问了一些日常生活,冯大司马却是一字也不提他事,只当是此番是关心老将。
田豫人老成精,深知自己就算是早年与先帝有旧,但身为降将,也不可能轻易能踏入这个大汉权力中枢之地。
虽然冯大司马言辞流利,神色自若,但他知道,事情可能并不会这幺简单。
于是他主动问起:
「大司马事务繁忙,日理万机,想来此时召某前来,定不是为了这些闲事,可是有要务吩咐?」
冯永却笑了笑,在对面坐下,伸手拨了拨炭盆里的银骨炭,火星「噼啪」溅起。
「无甚要事,只是久闻公之大名,一直未曾深谈。」
他语气轻松,「公在幽州镇守多年,威震北疆,鲜卑、乌桓闻公之名而胆寒,永心向往之,故而想见识一下田公风采。」
田豫沉默片刻,缓缓饮了一口热汤。
姜的辛辣与饴糖的甘甜在喉间化开,却化不开他心头的疑惑。
「陈年旧事,何足挂齿。」他放下瓷盏,声音平静,「某如今不过一老朽降将,蒙大司马不弃,赐宅安居,已是厚恩。」
冯永看着老人那双依旧清亮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颓唐,没有怨怼,只有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以及一丝未曾熄灭的锐气。
他有些说不出口。
原本的打算,是让田豫以镇北将军身份前往幽州,借其昔日威名安抚边郡,威慑辽西,为将来图辽东作准备。
此老在幽州经营多年,熟悉地理人情,鲜卑诸部亦敬畏其名,实为最佳人选。
但……
冯大司马的目光扫过田豫……
他心里犹豫了。
田豫已经八十岁了。
此去幽州,千里迢迢,天寒地冻。
若途中有个闪失……
书房内一时寂静。
许久,冯大司马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他开口,却又顿住,摇了摇头,「无事。今日请公来,确只是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