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永上前欲扶:「公先起……」
「大司马且听某言!」田豫不动,不起,擡头直视冯永,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某请命,非为一己之功名,实为……弥补毕生双憾!」
「其一,」他声音微颤,「某年少时与先帝相识于幽州,先帝以国士待某,某却因老母在堂,未能随先帝南下。」
「建安六年,某离先帝而去,虽为尽孝,然心中常怀愧疚。」
他深吸一口气:
「如今先帝虽已晏驾,然大汉犹在!」
「某重归汉室,身无寸功,若不能为陛下、为大汉守土安民,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先帝?大司马,老夫已经八十了,时日无多矣!」
「其二,」他伸手紧紧握住冯大司马的小臂:
「某镇守幽州二十七载,却因与王雄政见不合,被调离边塞,困于汝南多年,壮志难伸。」
「每夜梦回,无不梦想着回到北疆,某,乃是幽州人,不能返回北疆,此憾,刻骨铭心!」
他忽然重重叩首,额头触地:
「大司马!某今年八十,来日无多。」田豫再一次提起自己的年纪:
「唯愿重返幽州,以残年余力,为我大汉再守一次边关!」
「若能使胡骑不敢窥边,百姓得以安枕。」他擡头,泪已落下,声音却无比坚定:
「某纵马革裹尸,埋骨白狼山,亦死而无憾!」
「只求大司马,成全!」
最后三字,声已嘶哑,带着颤抖。
书房内一片寂静。
冯永手上用力,双手扶起田豫。
他感受到老人手臂的颤抖,也感受到这份数十年的执念。
虽然可能有别的原因,但冯大司马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公之心志,永已深知。」冯大司马郑重道,「公之双憾,永,愿助公弥补。」
「田公先回去准备,明日我便进宫,把此事说与陛下听,且看陛下如何决断。」
「谢过大司马!」
只要大司马愿意开口相助,此事已成十之八九。
天下谁人不知,陛下最愿意听大司马的话?
田豫深深一揖,转身离去时,那原本稍微有些佝偻的腰背已经挺得笔直。
——
延熙十一月的风雪,无法冰冻长安的炙热之志,而处于南方的建业,风雪远不如长安大,但寒意却极为渗人。
雨夹雪淅淅沥沥,敲打着府邸的青黑瓦当,雪粒混着雨水在檐下结成冰凌。
吕壹披着件半旧的油绢斗篷,袖中揣着一卷封缄的竹简,穿过重重廊庑,来到孙峻的书房外。
两名甲士无声推开厚重的木门,吕壹躬身而入,斗篷上的冰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砖地上。
书房内炭火正旺,孙峻正倚在凭几上,把玩着一柄不知是谁送上来的错金玉具小剑。
见吕壹进来,他眼皮未擡,只淡淡道:「何事?」
「大将军,西陵密报。」吕壹从袖中取出竹简,双手奉上:
「校事府安插在诸葛元逊府中的耳目,录得其与黄门陈迁的对话。」
孙峻这才擡眼,接过竹简,用剑鞘挑开绳子。
竹简展开,上面是用小篆密写的三段话——正是诸葛恪卧病时的感慨。
吕壹垂手侍立,目光却悄悄观察孙峻的神色。
孙峻逐行看去:
「吾……愧对大王,愧对张妃啊!」
旁边有小字标注:「『大王』指长沙王孙和,诸葛恪与废太子一党,旧情未断。」
孙峻冷哼一声,继续下看:
「昔年我若……若再坚决些,力保太子,何至于此?」
朱批标注:「公然质疑先帝(孙权)废立之决,心怀怨怼。」
看到此处,孙峻已面沉如水。
他手指用力按了按剑柄,继续看最后一段:
「如今我自身难保,竟连累她在长沙受苦……早知今日,当初在位时,就该……该让她过得比旁人更好些才是!」
这一句,没有朱批标注。
孙峻盯着这行字,初时眉头紧锁,喃喃道:「『她』指张妃……『过得比旁人更好』?」
吕壹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大将军,此『她』……指的正是张妃。」
顿了顿,颇有些意味深长:
「张妃已是长沙王妃,身份尊贵。若还要『过得比旁人更好』……会是个什幺样的好法?」
「这『旁人』,指的又会是谁呢?」
孙峻猛然醒悟!
他把玉具剑叭地一声按在案上,站起身来:
「他是指……要让张妃当皇后!?过得比皇后还好?!」
「小人觉得诸葛恪正是有此意。」吕壹垂首,声音里带着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