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负手而立,望着徐光启乡于着、逐渐消失在小道上。
这位花甲老人的背影,此刻看起来竟萧瑟得如同这深秋的枯树。
朱由检沉默良久,直到那背影彻底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侧头看向身旁的高时明,语气中带着一丝少有的怅然:
“高伴伴,朕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把一个老人毕生的信仰,揉碎了摊开给他看,告诉他那里面爬满了虱子,这确实有些近乎酷刑。 高时明,轻轻摇了摇头,却不认同此话:
“陛下,若是真正的儒者,朝闻道,夕可死矣。”
“谁能说当头棒喝是残忍呢?”
“执迷错途,乃至终身不悟,那才叫残忍。”
朱由检微微颔首,这话虽有宽慰之嫌,但理确实是这个理。
还行,感觉良心稍稍往道德高地上又爬了一爬。
但高时明这边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陛下既抑天主教,那...... 可是要接着灭佛抑道? “
朱由检一愣,随即失笑:”高伴伴,何出此言? “
高时明沉声道:
”陛下最后所言,中国之地不需救世主,似是模拟大禹治水,后羿射日之事。”
“况且释道二徒,不事生产,不纳田税。”
“于陛下所言”人地之争'大局,非但没有裨益,反是拖累。 “
”是故历代以来,向来有因此而抑佛禁道之举。”
“臣总掌秘书处,所收各类经世公文,又如何没有提及此事的呢?”
“臣自身修道,又岂会没想过此事呢?”
朱由检挑了挑眉,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以你之见,应当如何? “
高时明拱手,神色凝重:
”臣以为此事,当缓不当急。 当破外相之佛道,不当破心中之佛道。 “
”取其人地,而补国税; 留其法道,是补人心也。 “
”若是逼之太急,只怕天下大乱。”
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伸手拍了拍高时明的肩膀:
“高伴伴今日之言,可比古之名相了。”
“放心吧,朕还没那么天真,也没那么急躁。”
他转过身,看着科学院内乱糟糟的诸多事物,语气变得幽深起来:
“如今的佛道,也不是唐宋时那种能左右朝局的庞然大物了。”
“诸多主持、天师,或是清修,或是敛财,能真正去教化人心的,少之又少。”
“朕针对天主教,也不是厌其鬼神之事。”
“乃是因其夷人而入中原,虽披儒服,却仍与泰西藕断丝连。”
“这天主教,是泰西之天主教,却并未转变为我中华之天主教。”
“其中诸多规制、教义,如今传教之中看似妥协,终究不过是短暂遮掩罢了。”
“徐卿实在将这事看得太轻易了。”
“不以强权改革,不用百年相易,这天主教是不会真正改变的。”
说到这里,朱由检顿了顿,道:
“龙虎山掌教天尊,一声令下,能让朝廷的部堂大臣挂印离去吗?”
“别说,掌教天尊自身有没有这个威望,他自己怕是想都不敢想这事。”
“但这天主教,在欧罗巴却不是没干过这等事的。”
朱由检摇摇头,没有再多解释。
宗教一事,再铺开说去,就涉及到宗教主权,组织结构,东西方文化主导权等一堆破事。
在后世科技发达之时,都是纷扰不清,何况如今。
更何况,现在的天主教,在中国大地上,连婴儿都不算,充其量就是个受精卵,稍微加热一下,它自己就没了。
如果不是看在徐光启的面子上,现如今的天主教还真不配他废如此多唇舌。
这毕竟是他后世在历史教科书学到的人物啊!
他今日花费如此口舌,又何嚐不是爱之深,方责之切呢?
要信天主教可以,把整个泰西历史,诸国现状,新旧教教义弄个明白再信也不迟。
何必陷于如今这管中窥豹的教义呢。
朱由检的心里,一些情绪是愤怒,另一些情绪则是后世看到被电诈欺骗的孤寡老人那种可惜了。 换做是洪承畴,朱由检才懒得说这么多。
他现在是新政初起,前途未明,所以凡有才者,无论好恶,都会用之。
务必保证,先把史书上初步验证过的答案抄到手再说。
等他拿稳权柄,国家安定,这等“前科不良”的官员,要晋升,就得付出比其他正常官员更多的努力才行了。
哪怕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前科”在哪里。
都力挽狂澜,拯救华夏了,这天下还容不下他一点点个人的好恶吗?
朱由检的心是清清楚楚的,只是为了当下的局面,暂做妥协罢了。
朱由检摇摇头,道“走吧,处理一下朕给徐爱卿准备的惊喜。 “
他叹了口气,迈步走进了那间堆满”奇巧淫技“的房间。
“可惜,今天这些惊喜一件都没用上。”
科学院之中,如今没有硕士,也没有博士,更没有院士。
如今只有一堆朱由检让工匠匆匆赶制的原型机,或从各处收集来机巧造物。
左侧的长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
大的如同柜子,小的不过巴掌。
其中最显眼的,便是利玛窦于万历年间进贡的那座巨大的自鸣钟。
一到整点,钟鸣鸟叫,自动演示出一套“耶稣受难”的动作,精巧至极。
朱由检看着这堆钟表,心中冷笑一声。
这便是如今天主教的传教手段之一了。
在马丁·路德的新教改革以后,天主教自身也迎来了蓬勃发展。
这就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道理。
任何东西,都需要竞争才能发展啊,宗教也是如此。
这百年间,天主教虽然有对日心说、地动说的打压,但其实也作了各种改进和变革。
例如这钟表,明明是科学的产物,却也被他们作为论证上帝存在的关键证据。
此即为一一钟表匠造物主理论!
何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