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没有再去尝试搀扶张惟贤,干脆就那幺在张惟贤的对面,盘膝坐了下来。
他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摇头失笑。
「英国公啊英国公,你这幺看朕,可真是……把朕看轻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有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进了张惟贤的耳朵里。
「国公是怕朕,对这天下失望,是吗?」
「越是想做事,遇到的反弹就越大,最终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只能学我那位神宗爷爷,往紫禁城里一躲,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再也不谈什幺中兴之主,再也不做什幺圣君之梦。」
张惟贤缓缓擡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年轻帝王。
「陛下……老臣今年,已经六十有二了。」
「老臣这辈子,等不到第三位圣君降世了……」
「老臣等不到了,我大明,恐怕……也等不到了啊!」
朱由检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在这一刻,突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告诉他,他曾经亲眼见过那个未来。
那不仅仅是亡国,更是亡天下,是华夏数百年沉沦的开端。
他想告诉他,他不是什幺史书上所谓的,天授圣君,他只是一个在新时代红旗下长大的赤子。
他本身就对斗争的残酷性有着充分认知,也从未对这明末的文臣班底抱有过高希望。
可这些话,他一句都说不了。
朱由检突然笑了。
「国公能与朕说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可见国公爱朕。」
他又摇了摇头。
「这国事繁杂,盘根错节,朕年少德薄,国公担心朕会因为遇到挫折而心灰意冷,倒也人之常情。」
「只是,国公懂朕之大志,却又不懂朕之意气。」
「朕想做的事情,朕心中的天下,与国公想的,终究是不一样的。朕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何解释。」
说罢,他干脆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重新走到御案之后坐下。
他恢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明天子应有的威仪与疏离。
「风物长宜放眼量,还请国公,慢慢往后看吧。」
他对着殿外的高时明示意了一下。
「高伴伴,英国公年事已高,今日又如此激动,恐伤身体。你亲自送国公回府休息吧。」
张惟贤还有些迷茫,他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幺都没听懂。
皇帝最后那几句话,到底是什幺意思?
但他知道,今日的君臣奏对,已经结束了。
他只好强撑着酸麻的双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老臣……遵旨。谢陛下天恩。」
说罢,在高时明的搀扶下,缓缓退出了大殿。
……
殿内,只剩下朱由检一人。
他缓缓走到殿门口,看着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幕,伸出手,接住几滴冰冷的雨水。
高处不胜寒。
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什幺历史上的那些皇帝,越到后期,越是孤僻,越是多疑。
因为他们的意志,终究要通过无数的人去执行。
而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张惟贤大概率是忠臣,否则这等演技也太好了,这等投机行径也太拼了。
英国公往上还能得到什幺?封王吗?他大可不必如此。
可即便是这样的忠臣,他所能想像的极限,也不过是匡扶社稷,重振朝纲,做一代中兴之主。
就仅仅只是这样,他们都担心自己受了挫折,学万历一般往深宫一钻,从此摆烂。
倘若他们真正知道自己的志向,又还能有多少人站在自己这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