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彧仿佛没有注意到高廷弼的情绪变化,兀自赞道:「二位,此卷文辞古雅,对仗工稳,以『圣人垂法,大义微言寓乎字句;拨乱反正,褒贬笔削系于毫端』破题,何其精警,何其气魄!我认为此卷才情不凡,立意高远,绝对值得荐上,交给孙阁老和岳侍郎二位主考大人定夺才是!」
高廷弼此刻的眼神如同寒冰,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峭:「此破题初看确有些气势,似有几分灵光。然细究其下,何尝不是空洞无物的虚张声势?『微言寓乎字句』、『笔削系于毫端』,此等话语放之四海而皆准,用于何题不可?纯粹是堆砌大词,华而不实,恰恰暴露其无深刻见解。」
柳彧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辩驳道:「高修撰此言差矣!破题开门见山,总摄全篇气象,贵在凝练有力。你再看其后解『不书即位』之深意——『隐公谦让,正名分于始;桓公篡弑,彰篡逆之由』,解释得清清楚楚,引经据典亦有章法,何谓空洞?」
薛淮静静地坐着,视线落在这份答卷上,余光却看向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的柳彧。
在过去两天时间里,柳彧一直表现得颇为低调,就连刚才面对高廷弼的抱怨,他也将姿态放得很低,现在竟然表现出如此强硬的姿态。
他很快看完这份答卷,心中便有了判断。
正如高廷弼所言,此卷华而不实,空有辞藻却无内涵,难怪高廷弼会直接黜落。
只是……
柳彧不应该看不出来,他为何如此执着呢?
两人此刻似乎注意不到薛淮,高廷弼冷笑一声,字字如锤:「柳编修,他是『引』了,却只是浮光掠影,牵强附会!『隐公谦让』?史料何在?他仅凭臆测便断定其意在『正名分』?再看其对『桓公』一句,更是敷衍至极。『彰篡逆之由』?如何彰?为何彰?未做丝毫深入阐发,通篇皆是此类空话套话!此等卷子,看似洋洋洒洒,实则如沙上建塔,毫无根基!」
柳彧心里焦急,暗骂高廷弼老奸巨猾咬文嚼字,面上却更显大义凛然:「高修撰,你这是苛责了。此卷破题惊艳,论述条理清晰便足可观其才具,岂能要求考生字字珠玑句句引据?瑕不掩瑜啊!若因小疵而埋没人才,岂不有违为国求贤之本意?」
高廷弼目光如电,倏地刺向柳彧:「小疵?《春秋》讲经国大道,这名举子的对策是什幺?前头尚能凑些华丽辞藻,到结尾已是理屈词穷。他最后一句是『以维人心而固邦本,则社稷永宁矣。』如何维?如何固?通篇空谈仁义道德,于实务毫无所补。此非小疵,乃是才尽智穷之明证!这等只会掉书袋、说空话的所谓才情,还是早早黜落为好,免得真入了仕,贻误国事!」
柳彧被高廷弼点中结尾要害,脸上有些挂不住,心中更恼。
结尾仓促确实是这份答卷的硬伤,让他天然就处于下风,但他想到岳仲明的叮嘱,只能咬牙道:「高修撰,本官坚决认为,此卷当以『文采出众,立意可取』荐上!若你执意黜落,下官唯有将此卷争议之处及我的荐语一同附上,请两位主考大人明裁!」
两名负责打下手的杂役没想到深夜会出现这样一场激烈的争执,登时瞌睡全无,整个人变得无比精神。
这时薛淮放下那份答卷,但他没有立刻开口说和,因为他从柳彧的态度中发现几分古怪的熟悉感。
他忽地想起姜璃的嘱托。
倘若他答应姜璃,一定会将太子保举的五人答卷举荐上去,而其中有两人的答卷明显不符要求,至少无法取得高廷弼和柳彧的认可,那他现在是不是就要像柳彧一样,为了徇私舞弊争得面红耳赤?
「柳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