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知微丫头在哪里?」
一位须发皆白满面尘土的老者,在两名同样疲惫不堪的府衙差役搀扶下,跟跄着冲了进来,正是日夜兼程赶来的孟老神医孟春海,他是徐知微的授业恩师,亦是济民堂的定海神针。
孟春海一眼就看到昏迷在薛淮怀中的徐知微,来不及和薛淮见礼,直接上前帮徐知微把脉,然后头也不回地对后面跟来的药童说道:「取银针!再取一份独参汤!闲杂人等都出去!」
薛淮便冲冯孝先使了个眼神,后者立刻带着那三张珍贵的药方和其余郎中退出去,他们还要抓紧时间救治医所内的病患,这里交给孟老神医自然无碍。
下一刻,老者双手齐出,精准地在徐知微头面几处要穴施针。
春棠和秋蕙从薛淮手中接过徐知微,两人合力将徐知微架回她临时休憩的矮榻,孟春海则继续帮他最优秀的弟子施针,又让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灌服独参汤。
薛淮退出门外,江胜快步走来,满面喜色地禀道:「大人,孟老带来的药材和府城第二批物资都到了,药库现在堆满了!」
「知道了。」
薛淮微微颔首,又叮嘱道:「全力配合济民堂,确保药方准确无误地执行。」
「是!」
江胜领命而去,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薛淮没有离去,他静静地站在门外,强行压制住心中的焦急,虽说冯孝先已经说过徐知微没有性命之忧,但他更相信孟春海的医术,他必须要确认徐知微脱离危险才能安心。
约莫半刻钟之后,孟春海终于走了出来。
「见过府尊大人。」
孟春海拱手见礼,而后叹道:「知微这次是生生将自己熬干了,疫毒侵体只是诱因,根源是心力交瘁元气枯竭。若非她体质特殊,自幼由老朽以药浴打熬筋骨,底子远超常人,恐怕————如今她的病情虽暂时稳住,但如同风中残烛,稍有不慎便是灯灭人亡。她需要绝对的静养,不能再受一丝刺激一丝劳累。接下来的日子必须精心温补,半分也急不得。」
薛淮想起她昏迷前超过两天两夜的竭力坚持,想起她强撑着坐起时眼中的灼灼光芒,不禁嗓音沙哑道:「有劳孟老,还请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让她康复。」
孟春海道:「府尊放心,老朽自会尽力。只是此地秽气深重不利静养,待她脉象再稳一些,最好能移回府城济民堂,「不。」
薛淮打断他,不容置疑地说道:「在疫区彻底稳定、且她身体能经得起车马劳顿之前,她哪里都不去,就在此处静养。本官会加派人手,确保此地绝对清净安全。」
孟春海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薛淮的顾虑,遂点头道:「也好,那老朽就亲自守着她。」
接下来的日子,原本极其严峻的局势迅速得到扭转。
徐知微开出的三张定方得到孟春海的极高评价,而且灌下汤药的病患,症状的缓解速度远超之前。
病患们身体的高热开始下降,持续的时间在缩短,骇人的紫红斑块和溃烂流脓之势被遏制,神昏谵语和惊厥抽搐的危候大大减少,那些便下黑血的现象更几乎消失。
虽然依旧有少数体弱或病入膏盲者不幸离世,但新增的重症病患数量开始断崖式下跌,轻症康复的速度则显着加快,这已经能够宣告疫病得到强力有效的控制,灭杀疫毒只是时间的问题。
整个疫区之内,避瘟汤依旧每日供应,隔离措施在薛淮的铁腕维持下未有丝毫松懈,但是对于惶恐不安的百姓来说,绝望的阴霾终于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小心翼翼的期盼所取代。
他们脸上不再是麻木的恐惧,而是带着对济民堂徐神医和官府的无限信任和感激。
龙王庙后方徐知微的住处,变成一个与外界喧嚣隔绝的静谧孤岛。
这里只有药香弥漫,只有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春棠和秋蕙偶尔的低声交谈。
徐知微每天清醒的时间逐渐变长,而薛淮每日必来探视。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长时间陪伴,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上一会儿,向孟春海询问她的状况,确认所需一切无缺,便又匆匆离去。
疫区的局势虽然逐渐稳定,但千头万绪的善后、对受灾百姓的安抚与重建筹划,都需要薛淮这个知府坐镇决策。
只是无论多忙,他总会在每天傍晚出现,仿佛只有亲眼确认她安稳无事,才能稍稍安抚他内心深处那难以言喻的担忧。
四天后,黄昏。
残阳如血,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户,给室内镀上一层温暖而朦胧的金色。
徐知微从睡梦中醒来,轻嗅着熟悉的、令她安心的药香,随后她转动眼珠,看到伏在床边小憩的春棠,看到窗边正在分拣药材的秋蕙,也看到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孟春海。
这让她仿佛回到当年在杭州的时候,一心精研医术,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这两年她经历了太多,失去了太多,但是也得到了很多。
如果说几年前她在嘉兴疫区想出黑斑症的破解之法,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证明自己的医术足可出师,那幺如今她的心境已经淡然许多,一如那日她对薛淮所言,这是她身为医者的责任,并不值得过分夸耀。
或许这就是成长。
仿佛心有所感一般,徐知微忽地擡眼向门外看去,一抹颀长的身影就站在那里望着她0
薛淮立于门外,眼神不似平日持重,只余一抹发自内心的温煦与如释重负。
他和她四目相接,没有言语,那些在并肩与死神的搏杀中的守护与托付,此刻皆化作彼此眼底流云映水般的微澜——是劫波渡尽的相知,亦是心湖初泛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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