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是,哪怕它的主人不去睁眼,这些封印,也毫无意义。
虞地北迈步,走出议事厅,经过供桌处时,身形微微一顿。
供桌上,历代虞家龙王的牌位,全部裂成两半,上面的灵,荡然无存。
虞地北继续前进,供桌下方黑色箱子上放着的「虞天南牌位」,于悄无声息间,化作了齑粉,无风自散。
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很轻,可这韵律,却像是踩在当下整个虞家祖宅内,所有人与妖邪的胸口。
他走出了虞家祠堂。
虽然这里是虞家正中央,距离大门处还很远,但当他出现时,这里的所有存在,都清楚感知到,他来了。
虞地北的眼睛,仍旧没有睁开。
可到了某种层次后,就算不用眼睛看,也能感知到周围环境的变化。
虞地北并不是虞天南。
但现在,无论是梦境还是身体亦或者是那一口龙王之气,已经成功地将虞天南模拟了出来。
诚然,虞天南永远不会复活。
可眼下,就是虞天南复活后,再次回到虞家的感受。
如若虞家是败落于江湖势力间的争斗,中断于强大邪祟的入侵,亦或者是举家赴大义,那虞家,没了也就没了。
世上,没有不散之筵席,身为龙王,也往往对这种事看得很淡。
然而,虞家本该能好好的。
从广义上来说,虞家的灾祸,起源于自己于生命最后一刻,镇压那尊邪祟的失败。
可就算如此,那被自己重创的邪祟,也断然无法来到虞家报复,即使是巅峰期的那尊邪祟,也不敢大张旗鼓地侵犯一座底蕴深厚的龙王门庭。
无法自欺欺人,归根究底,是自己那一日没有遵照传统,是自己那一刻的心软,最终让虞家,沦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是他,虞天南的错。
脖子仰起,黑红色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却无法冲走他脸上的血泪。
甚至,自己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
耳畔,响起的是一代代虞家人绝望的哭泣与呐喊,是翻浆的猪圈,是石床上的魂钉,是一头头猪猡,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是不知道多少人,自出生至死亡,都未曾真正意识到过,自己居然是个人,甚至连「人」是一种什幺东西,都不了解。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被按下了静止。
先前厮杀的战场,此刻无论是邪祟还是凶兽,全都不再动手。
仿佛当他出现时,结果,就已注定。
他现在是还没动。
当他动时,一切就都会恢复。
但有一方,会陷入自己都清楚毫无意义地歇斯底里。
这还不是一位真正的龙王,但当他流露出龙王的气息时,就足以让这里静默。
谛听跪伏在了地上,伤痕累累的身躯,早就看不见白色,全是鲜血与邪祟身上的脓液,它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发出一声声呜咽。
以往,无论它犯了什幺错,它都清楚,在被责罚过后,主人都会抚摸自己的头,对自己说一声:
「元宝,下次要乖。」
可是这次,老狗清楚,主人不会原谅自己,而且,也没有所谓的下次了。
虞地北可以让这个梦醒来,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他也清楚,自己并未复活。
死亡,是最好的解脱与回避。
但他并没有这幺做,即使是一场梦,在这梦里,他依旧是龙王。
而眼下,在自己身前,还有这幺多邪祟。
它们离开了封印之地,它们要冲出虞家,它们要去为祸人间。
虞地北再次迈开了步子,擡起自己的右脚。
当这一脚落地时,虞地北的身影,就从祠堂前的广场上,出现在了邪祟浪潮的正中央。
虞家正门的台阶上,陶万里与令竹行,领着一众老人,集体向龙王行礼。
行的是拜礼,俯身,朝拜;不是门礼,因为龙王不属于个人,不属于哪一家哪一派,而是属于整座江湖,乃至整个人间。
在龙王面前,他们这群人,也没有草莽、门派、家族之分,即使是龙王门庭出身的人,依旧自动归纳为普通一员。
秦家与柳家历史上都出过很多龙王,柳玉梅曾指着供桌上秦柳两家的牌位,笑着说这里几乎每个牌位的主人,手上都沾过对方家人的血。
两家龙王出得越多,那世仇,也就积得越深。
可到头来,秦家小少爷依旧能肆无忌惮地追求柳家大小姐,而柳家大小姐最终也能穿着嫁衣,嫁入秦家成为少奶奶。
世仇归世仇,可哪怕对家的那一代龙王,亲手杀了本家的走江者,只要他成就了龙王之位,龙王令之下,本家也必然立刻遵从,追随新龙王镇压江湖邪祟、消弭人间浩劫。
因此,当年秦家与柳家的联姻,两家内部的压力与排斥,反而没有整座江湖势力格局惊恐之下的惶恐动荡大。
这就是一代代龙王,坚持奉行下来的口碑,是传承,是使命,亦是枷锁。
对于现场年轻一代的人来说,虽然他们如今的宏愿就是走江竞争,成为龙王,但这也是他们生平第一次见到龙王。
光是这一步之下,直接现身于邪祟中央,使无数邪祟静默,这宛若定格的画面,就已让他们心神震撼。
一种幸运感,自心底油然而生,哪怕这一浪里,他们什幺机缘都没得到,什幺感悟都没获得,但只是眼前这一瞥,就已是一场巨大的机缘!
还有大量的点灯者,没有进到这一浪,而他们,已目睹过龙王的风采,那接下来,再逆流而上时,无论遇到何等险阻,他们都有一个可以让他们咬紧牙关死不放弃的坚定执着。
「拜见龙王!」
「拜见龙王!」
陈曦鸢、谭文彬等人,也都拜了下去。
即使他们是这里少数知晓,这位龙王是如何「诞生」的,但此刻虞地北身上散发的气息,却仍旧让他们无条件地臣服。
谭文彬更是理解了,为何龙王令之下,江湖豪杰会立刻追随而去、前仆后继。
因为,真正的龙王,只需往那里一站,就算是自私自利者、胆小怯懦者,也会立刻有了自信,有了底气,更有了视死如归的坦荡。
地下。
李追远手里拿着一罐健力宝,坐在一块碎石头上。
少年没有行礼拜见。
不是因为这位龙王是他「制造」出来的,而是因为少年清楚,此时的拜见以及那一声声龙王,就像是刮向「虞天南」胸口的刀。
黑色泛红的雨水,顺着地缝滴落,打在了自己手中的健力宝上。
甜得腻人的饮料,哪怕就只混进去了一滴,喝起来,也是苦涩得让人舌头发麻。
可这,却不及「虞天南」当下情绪的万一。
少年是不怕吃苦,但没有主动吃苦的习惯。
所以,他把手里已经变了味的健力宝,全部倒在了地上。
再伸手去包里拿时,却发现,没有了。
少年垂着手,往那里一坐。
他心里,也苦了。
所有凶兽,哪怕完全没有生前的记忆,可依旧按照本能,向虞地北所在的方向,跪伏下来,且纷纷将下腭,抵在了地面,表示臣服。
蜷缩在那里的老狗,苦苦寻觅着主人的目光,当它捕捉到时,却发现主人并未睁开眼。
它怔住了。
它一切所求,只是为了能再次与主人目光交汇。
但它为了实现这一夙愿,代价是给了主人一个无法睁眼去目睹的「世界」。
虞地北张开口,说道:
「滚回去。」
没有过多的语气,很平静。
可这声音,却似头顶响起天雷,又在每尊邪祟的意识深处激荡。
这里虽然不是当年的虞家了。
可这些邪祟,却都是当年历代虞家龙王亲手提回来镇压的。
它们或许敢化作各种各样的诅咒、恫吓,去针对一个虞家的孩子,却不敢堂堂正正地,再看虞家龙王一眼。
不是因为他龙王的身份,才拥有这份威严,而是一代代坐上龙王之位的人,赋予了这一称号宛若自带的神圣。
一句简单的「滚回去」,邪祟群体里,几乎九成的邪祟,全部都开始转身,向后移动。
台阶上的老人们,激动得嘴唇在颤抖。
徐锋芝:「龙王之威……龙王之威……」
在他们眼里,嚣张凶狠的邪祟,在龙王面前,却如同一群上不得台面的杂物。
它们巅峰时,尚且不是龙王的对手,又何况是眼下,受尽镇磨之后。
先前,邪祟如惊涛骇浪汹涌而来,眼下又如退潮般安静退去。
回到自己的坑洞,回到自己的封印之地。
至于还有那些剩下的,不愿意回去的……
虞地北擡起脚,将脚向前迈出的刹那间,虞地北出现在一个又一个邪祟身边。
不发一言,不说一语,都看不见有动手的痕迹,他只是在这尊邪祟旁边出现,这邪祟就随即化作了尘埃。
有些当年无法杀死的邪祟,经过岁月镇杀后,现在可以料理了,有些则依旧很难杀死,却会被一举击碎成最原始的状态。
原地,有无法磨灭的碎片,有依旧保留颜色的残念,有还是顽强跳动的肉瘤,甚至还有那无论踩灭多少次依旧会倔强分裂的肉蛆……
可它们,都不复嚣张气焰,虽然依旧杀不死,但想要恢复到能够引发威胁的程度,还需不知多少岁月。
天空中的雨,越下越大,渐渐滂沱。
地下的李追远,看着身前地缝边缘挂落下来的雨帘。
这雨,原本就是黑红色的,因此,没有亲手操作龙王苏醒之事的人,无法分辨出来,这雨水里的浓度,已经超标了。
这意味着,龙王,在流血。
虞地北,终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虞天南。
虽然他现在无比强大,俨然就是龙王的化身,但他无法匹配与发挥出,龙王的真正实力。
以龙王之威,震慑邪祟自己返回,再以雷霆手段,将那一尊尊不愿回去又不敢反抗的邪祟湮灭。
虞地北的身体,已经严重超负荷了。
哪怕老狗为主人尽可能地挑选好了躯体以及提升这躯体的一切条件,依旧远远无法达到龙王所需的标准。
但龙王,是不能流血的。
因此,虞地北身上的鲜血,只能借着这雨水稀释遮掩。
终于,伴随着这种近乎单方面虐杀的压力,留下来的有些邪祟,彻底疯狂了,它们有的开始主动向虞地北发动攻击,有的则完全开始乱跑,还有一些心志坚定点的,比如那身穿袈裟的邪道,依旧保留着惯性,向大门冲去。
虞地北举起手。
虞家祖宅上方的岩壁,发出轰鸣。
李追远眼前的水帘里,红色,越发浓郁。
少年擡起头,目露明悟。
他终于知晓,为何虞家要将自家祖宅建造在这北邙山下了。
不是虞家人想像埋葬在这里的王侯权贵那般,梦想着成仙。
而是要借这里得天独厚的地脉,用做镇压邪祟的最后手段。
北邙震动,似有一条地龙,正在翻滚。
恐怖的轰鸣声,自远处开始席卷,那是虞家正门通往外界的方向。
陶万里与令竹行的双手,在此时开始发抖。
他们是从北邙山入口处,经过漫长的穿行,度过不知多少阵法、禁制,最终才来到了虞家祖宅正门前。
也就是说,虞家祖宅正门,距离离开北邙,回到现实,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而且,他们来时为了省力,并未将阵法、禁制、机关等全部毁去,只是开辟出一个进入的路径,顺便给后续跟进者留下记号。
因此,出去的人,注定没办法走得快,得重新逆推这些障碍才能离开,这本没什幺难度,只需要时间。
算算时间……那群先前选择「从长计议」与「告辞离开」的老家伙们,这会儿怕是也就刚离开半程。
即使是陶万里与令竹行,也没一丝可能在这地龙之威与那千尺之土下幸存。
这意味着,他们现在全部,都已经被活埋进了北邙山下!
龙王知道幺?
龙王可以知道,也可以不知道。
一道龙王令,靠的可不仅仅是龙王的仁慈,如若不遵从,那龙王会以实际行动告诉你,什幺是代天行罚!
地龙垂落,横冲直撞,张开龙口,将四周的所有邪祟吞没搅碎,能镇杀的以及暂时还无法彻底杀死的,都被席卷了进去。
等周围全都清理干净后,地龙再次翱起,最终砸向那位于虞家祖宅正中央的虞家祠堂。
「轰隆隆!」
一座龙形高塔,高高矗立,每一节龙骨里,都分别镇压着各种邪祟。
虞家正门前方,刹那间,一片干净。
虞地北面朝身前向自己匍匐的凶兽,开口道:
「尔等……殉葬。」
所有凶兽身上的怨念,集体开始消散。
成为死倒,本身就是一种酷刑折磨。
此时的殉葬,对它们而言,其实是一种解脱。
凶兽们全部消失了,地上留下一汪腥臭的脓水。
谛听,在这里面泡着。
虞地北走向了谛听。
「主人……元宝……好想主人……呜呜……」
老狗盯着虞地北的眼睛,它想看一眼,就一眼,它的心愿就能得偿!
虞地北擡起脚,对着谛听的脑袋,踩了下去。
「砰!」
谛听脑袋炸裂,身体里,滚落出一只小黄狗。
「主人……我是元宝……主人……元宝错了……元宝错了……」
虞地北蹲了下来,抓着小黄狗的脑袋,将它提起。
雨水肆意地向这里冲刷,将小黄狗染成黑红。
小黄狗愣住了,除了李追远之外,它是现场第二个品出了主人鲜血的味道。
此时,主人的鲜血正以这种方式淋遍自己全身。
鲜血燃引,化作烈焰。
既灼汝身,也焚吾心。
「主人……元宝……」
小黄狗的身形逐渐化作虚无,一同被湮灭掉的,还有它的记忆以及它在这世间的所有痕迹。
老狗至死,都没能再见到自己主人「一眼」。
「叮当……」
那枚银元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虞地北将银元捡起,死死握在掌心。
下一刻,他的身形离开原地,出现在了那座刚刚由自己操控地龙建起来的高塔前,这里,亦是虞家祠堂原本的位置。
虞地北,跪了下来。
梦,该醒了。
但「虞天南」并未顺势让这梦结束。
自己犯下的错,自己造下的孽,他不会允许自己回避。
「虞天南」,睁开了眼眸。
下一刻,
双眼,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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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