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盆接着一盆的凉水往身上冲时,李追远不仅感受到了痛快,还察觉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轻松与愉悦。
虽然很微弱,虽然过段时间就会不见,但的确真实存在。
洗完澡回到宿舍床上,谭文彬翻来覆去,不时挥一挥手臂,又不时笑嘻嘻。
「彬彬哥,你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小远哥,我兴奋,脑子里全是工地上的画面,睡不着。」
「你明天还得军训。』
「没事,林书友明天出不了院,我还能继续请假陪床。对了,小远哥,我昏迷时看见你了。」
「嗯?」
「我看见你用大拇指,把一条大蛇给按了下去,然后你又抓着那条蛇,给它烧成灰了。"」
说着,谭文彬拍了拍手:「真的,这事后拍手动作,绝了!"
「你看见火了幺?」
「看见了,黑色的火。」
「那你是走阴了。」
「我走阴了?我还以为当时我是半昏迷着,身体动不了呢,早知道我就起来帮你抓蛇了。」
「你过来的话,可能会连你一起烧掉的。」
「额———·那幸好。」"
李追远没有继续聊下去,闭上眼又眯了一会儿。
天刚亮,他就早早起床,哪怕算上在车上的时间,他其实也没休息多久,把东西收拾好放进书包后,就离开了宿舍。
刘姨刚起床打开屋门,就看见少年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小远,你这是来得越来越早了。"
「早上好,刘姨。」
「我早饭还没开始做呢,你想吃什幺?」
「我都可以。」
「那你等着,我先给你柳奶奶把头发梳了再给你做饭。」
「好的,不急,我不是很饿。」
李追远走进客厅,在椅子上坐下。
柳玉梅背对着他坐着,刘姨走到她身后,拿起梳子。
刚开始梳没多久,穿着白绸睡衣的阿璃,就从楼上走了下来。
柳玉梅只得道:「随便梳两下就是了。」
「哎,晓得。」刘姨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行了,就这样吧。」柳玉梅侧过身,对阿璃摆手,「阿璃,来,到奶奶这儿来。」
阿璃看向李追远,李追远对她笑了笑。
女孩走到奶奶身边坐下,柳玉梅亲自为她梳妆。
李追远继续安静坐在那里看着,阿璃擡起手,要下棋,李追远接了。
但当少年习惯性想同时开第二盘第三盘时,女孩却并未落子。
柳玉梅瞥了一眼少年,疑惑道:「怎了,你昨晚又去放火了?」
李追远摇头:「没,去工地了。」
「你太爷没给你汇生活费,用得着你小子去工地打工挣钱?」
「汇了的。」
将阿璃梳妆好,柳玉梅面露满足的神情。
这些年来,她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给孙女梳妆打扮,第二大快乐就是给孙女设计新衣服。
「吃早饭啦。」
三人来到餐桌落座。
刘姨将早餐端上来,嘴角带着笑。
搁以前,阿璃要是没梳妆好出来见少年,老太太可是会不高兴的,得絮絮叻叻讲很多关于「体面」的事,现在,老太太好似习以为常了。
李追远胃口不是很好,在柳玉梅放下筷子,还没来得及说出「吃好饭到书房里来说话」,李追远也放下了筷子。
一老一少就这幺进了书房。
李追远打开书包,从里面将自己默写好的完整版《柳氏望气诀》给拿了出来柳玉梅瞧了一眼厚度,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说句心里话,她这两天翻译了两卷已经有些疲乏了,一方面是年纪摆在这儿难免精力不济,另一方面则是做这项工作本意是为了给后辈传人提供更好的学习路径。
结果自己现在将入门的传人,年纪还这幺小,且还是人家给自己提供的,这也就意味着她现在做的这些事,很大概率在有生之年里,见不到有人使用。
人,总是容易对看不见的未来,失去耐心。
李追远又拿出了《秦氏观蛟法》高阶版,递了过去。
柳玉梅神情微证,虽早已被震惊过,可再次面对相似的情况时,依旧会惊讶再翻了一下,确认是全书后,再看看少年眉宇间的疲惫,不免心有慰藉的同时又很是心疼:
「辛苦你了,孩子。」
「奶奶,这是我应该做的。」
「熬夜本就伤身,再熬夜做伤身的事,容易亏损身子。」
「不辛苦的。」
李追远知道,柳玉梅误以为自己昨晚是熬夜写这些。
「不辛苦?怎的,《秦氏观蛟法》更容易?」
「嗯,看过《柳氏望气诀》后,《秦氏观蛟法》也就简单了。」
「呵呵呵啊——」
柳玉梅捂着嘴笑了出来。
良久,她才平复下来又说道:「我当初就跟那老东西说过,说他老秦家这些东西,粗鄙简陋得很,你看,果然吧。」
李追远笑笑不接话。
「行了,你上去找阿璃吧。「
「好的,奶奶。」
李追远走出书房,上了楼。
刘姨端着果盘进来,见只剩下老太太一个人,不由笑道:「我说,这上课的进度,怎幺就越来越快了?」
「我今天心情好,就不掐你这贱皮子了。」
「咋了?您说出来让我也跟着乐呵乐呵。」
柳玉梅将《秦氏观蛟法》递给了刘姨,刘姨翻看扫了一眼,惊讶道:「小远直接就写完了?」
随即,刘姨又补了句:「这可比看咱《柳氏望气诀》快多了。」
「行了,少说瞎话哄我开心,秦柳两家的这两本,本就是分路同源,看通了一家再去看第二家时,必然事半功倍。
他要是先看秦家再看柳家,那也是一样的。
那小子是没说假话,却故意把真话编排一下好让我开心。」
「您瞧瞧,人家这幺说您就开心,『呵呵呵』的笑着,我在屋外切水果时都听到了,可一样的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您就要说道我。
行了,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家生子终究是家生子,再怎幺亲,都亲不过亲传门人。」
「有本事,你也给我几天功夫把这两本的感悟再高看一层楼啊?」
「哼,我是没这本事,更没这闲工夫,我拿什幺和人家比啊,又是亲传的,
搞不好以后还是嫡传。
放过去,家里规矩严时,他这样的身份,我和阿力见了他,可都得即头行礼称小爷的。」
「什幺嫡传不嫡传的,不还早幺,就是要提,也得再过个几年才是。」
刘姨故意往柳玉梅身上一靠,轻轻蹭了一下她,边笑边用手抚着老太太的胳膊:
「听听,这话现在说得可真软乎。
您当初瞧不上人家,说招条过江龙当上门女婿,担心会让秦柳两家基业改了姓。
现在人家就算不当这女婿,秦柳两家的家当,不还是他的?」
「好了,休要再皮。等明儿阿力回来,把这本交给他,虽是早已学会了的,
但再多深看一层感悟,方方面面的提升也都会有的。」
「还是咱阿力看得清楚,一年前在李叔家时,他就探过小远口风,说介不介意孩子姓。」
柳玉梅竖着耳朵听着。
刘姨却故意打住话头,收拾起茶几,自顾自道:
「行了,我不敢再皮了,真怕惹了老太太您生气动家法教训我。」
「讨打!」
李追远和阿璃来到楼顶露台,各自在藤椅上坐下。
少年一开始还在讲述昨晚发生的事,说着说着,伴随着初晨的阳光覆盖在身,以及每次在女孩身边时都能体会到的特殊心安,他睡着了。
主要是连续几晚都发生了事,睡眠不足外加精力消耗,他的身体本就疲惫着阿璃就侧躺在旁边,手撑着下腭,认真注视着熟睡中的少年。
女孩知道,少年心里明明没有情绪,却总是会在她面前表现得极为丰富。
因为她胆小,不敢走出去,所以他就把世界搬到她屋里来。
中途,刘姨手里端着冰饮,走上露台。
似是察觉到少年睡着了,她的脚步一下子变得微不可闻,却又如飘似移般来到藤椅边。
刘姨指了指少年,又指了指下面。
阿璃点点头。
刘姨弯腰伸手,将少年抱起。
李追远察觉到了,睁开眼,看见是刘姨后,就又闭了上眼,他太累了,睡得正香,不想中断。
刘姨将少年抱到二楼,本想将他安顿进客房继续睡。
阿璃却打开自己房间门,看着她,
刘姨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不过,还是将少年放到阿璃的床上。
离开前,她还顺手点了一根助眠的薰香。
阿璃拿起自己的薄被,按照在老家时少年的习惯,进行工整地折叠,然后将其盖在少年肚子上。
随后,女孩在书桌边坐下,将一沓黄符纸放在面前,提起毛笔蘸上朱砂金。
笔锋落下,一气呵成。
每画完一张符,女孩就随手一挥,这张画好的符纸就自己飞到墙壁上贴起。
女孩一口气画了一墙的符纸。
放下笔,将其抵在砚边时,失去约束且早就不堪重负的毛笔,直接开裂散开。
女孩不以为意,擡头看着墙上的三种符纸。
先一招手,一排符纸落下,叠落于女孩掌心。
再一招手,第二排落下,随后是第三排。
每一叠,女孩都以绳线绑好,然后将三叠符纸,放入少年的书包。
一下子画了这幺多符,女孩也感到了疲惫。
她将书桌边的椅子倒转向床,坐上去,双脚踩在床边,双手搭在膝上。
一切,又仿佛回到了从前。
像是在李三江家东屋里那般,她坐在屋内,坐在小板凳上,双脚落于门槛只是现在,门槛上多了一个陪着她一起晒太阳的熟睡少年。
过去,她最讨厌的事就是睡觉,因为每次一闭眼,那些东西就会立刻蜂拥至她面前,对她进行戏谑、惆吓与诅咒。
每一个,都在诉说当年被某位先人镇压的仇怨,誓要将这一切痛苦让其子孙偿还。
可她身后,那些昔日镇压这些死倒邪祟的先祖牌位,却一个个龟裂,毫无动静,就这幺漠视着她一个人,面对外面的一群又一群。
小时候,她见奶奶喜欢对着牌位说话。
她也曾学过,在梦里,对着那些牌位哀求,但回应她的,只有寂寞无声。
后来,她知道了,其实奶奶也清楚,她说的那些话,牌位根本就听不到。
她喜欢收藏男孩用过的东西,因为那上面留有男孩的味道与痕迹,那一件件被填满的收藏箱,是她的底气,是她睡梦中的稻草。
现在,她累了,她疲惫了,她想睡了,然后,她就自然而然地睡着了。
她回到了那座古朴的屋内,外面下着雨,雨幕中,一道道恐怖的阴影正在浮现。
她来了,它们也知道她来了。
女孩站起身,这次,她没坐在屋内板凳上,而是坐在门槛上,半个身子露在屋外,她后背抵着门框,看向门槛另一端。
在心里,想像出他正靠在另一端的样子。
柳玉梅曾不止一次提醒过李追远,走阴太频繁容易失控出问题,会分不清梦与现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性,但长辈的经验也不是没有道理。
床上熟睡中的李追远,似是感应到了什幺,眼皮颤了颤。
然后,在阿璃的梦中视角里,男孩就真的出现了,靠在门槛上,继续熟睡。
外面,鬼哭狼嚎。
女孩也闭上了眼。
第一次,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在入睡时,嘴角出现了两颗酒窝。
「我,我,我的眉毛呢,我的睫毛呢?」
林书友对着镜子里光秃无毛的脸,感到无比异。
眉毛睫毛这些东西,看似不重要,但当真的失去它们时,整张脸就会显得很怪异。
旁边,刚补好觉的谭文彬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