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看着,李追远仰起头,靠在藤椅上,揉了揉眉心。
少年也算是博览群书了,还没学会走路时,他就在李兰书房的各种拓印上爬来爬去。
来到南通后,微雕版的秘籍、写意流的功法、残缺的秘术……甚至连阴家十二法门这种需要自己向上逆推的,他都经历过。
不要把它们单纯看作一本书,而是视为以规律符号为载体所呈现出的信息流,那接纳与理解起来,就没那难了。
稍微上点难度的,就是揣摩记录者的目的;难度再高点的,无非是共情一下记录者当时的心境。万变不离其宗,记录者留下这些记录,就是为了给后面的人看的,你只要能调整到与其当时同频,就能很顺利地消化这些讯息。
但刘姨,是个例外。
她记这个账册,是真没打算给别人看,她甚至没打算给她自己看。
刘姨刚会写字时就开始记了,不,很可能更早,她从记事起就开始记仇。
等她会写字时,就马上将以前记在脑子的仇赶紧写下来,生怕自己记忆会模糊。
时间跨度之久,字体风格之变,心境状态之迁,全都在这头呈现得淋漓尽致。
最头疼的是,
别人是文字上带点情绪,刘姨是情绪上沾点文字。
看这个账册时,李追远脑子像是有很多个年龄段、各种不同心情下的刘姨,在自己耳边不停叽叽喳喳、絮絮叨叨。
恰恰是因为少年的阅读习惯太过深入,使得这会儿,竞有种头昏脑涨,让他这个心魔都有种要走火入魔的感觉。
林书友提着一大包调味品回来了,很是不好意思地交给刘姨。
因为他的操作失误,让全家午饭被迫延迟。
阿友跟刘姨道歉,刘姨笑地摆手说没事,还顺带帮阿友整理了一下不对称的衣领子。
坐在二楼露台上的李追远,目睹着这一幕。
其实,一直到自己举行入门礼之前,站在刘姨的视角,她的未来都是黑暗绝望的。
童年阶段就是秦柳两家的衰落期,见证主母苦苦支撑下的压力,经历秦叔点灯走江又失败,再看着病情沉重的阿璃。
你真的无法奢望一个认为没希望去报仇的人,能把仇家的事记录得有条理。
李追远再次低下头,把账册重新抱起,开始以比先前更快速的方式进行翻阅。
一页,两页,三页……快到像是风在吹动书页。
只记“图画”,不看文字。
这种阅读,更像是把账册的内容“拓印”进自己记忆,等自己哪天需要时,可以回溯这段记忆,再从记忆中具体细看这一页上的内容。
饶是如此,把这厚厚的账册全部翻完一遍,李追远累了,风也累了。
晃了晃有些发酸的手腕,李追远抱起账册,走进屋。
正在雕刻抹额的阿璃看了眼一脸疲惫的少年,这还是记忆,她第一次看见少年看书看成这样。不想让女孩担心,李追远解释道:
“刘姨的感情世界,有点过于细腻。”
阿璃眨了眨眼,似是明白了少年的意思。
李追远在自己书桌前坐下,打开抽屉,将《无字书》取出。
翻到第一页,卧房内,女人慵懒地躺在床榻上,身姿曼妙,手提着一串葡萄,正在往嘴送。许是没料到这时少年会忽然翻自己的页子。
画面一顿,女人立刻正襟危跪。
她不至于傻乎乎到,认为自己能以色诱的低级方式影响到这个少年,而且自己都没实体,靠的还是黄书黄图。
床榻边的蚊帐两侧,有四个钩子,每个钩子都是一尊邪祟的小型模样,这是原先那四头被拿去喂养的邪祟印记。
印记没必要空留牢房摆放,让少年下次使用时,还得翻到第六页,挺麻烦的。
她就贴心地把第二页到第五页的牢房清空了,现在《无字书》还是只有她所在的第一页有画面。李追远指了指这厚厚的账册,对画中女人道:
“你来看,你来记。
将它们做好归纳整理,按你所理解判断的传承实力进行分级分类。
以后我到了哪,附近有仇家的话,你来提醒告知我,并做好路线规划,指引导航我去。”女人点头。
“这些,我都记在脑子了,我会抽查。”
女人将额头抵地。
虽然《邪书》已经通过实际行动,向自己展现过了忠诚。
李追远也相信至少现阶段,她确实是对自己忠诚的。
但现在不代表未来,你现在给她开过高的权限,就是在滋养助长她未来的堕落。
一旦她意识到,可以凭借一点点更改、巧妙的误导,就能影响到你的报仇线路时,很难不尝试去动歪心思。
这也是李追远刚刚宁愿忍着手酸,也要把账册翻完一遍的原因。
少年将《无字书》,放在了账册上。
接下来,书开始吃书。
账册没动,《无字书》也没动,但冥冥中,你能听到“咀嚼”声。
李追远站起身,走到阿璃旁边。
阿璃指了指一颗绿宝石,看向少年。
这是女孩绿色练功服上镶嵌的配饰,她摘下来,打算缝合到林书友的抹额上。
李追远摇了摇头:“这样还是有点太张扬了,不如在上面刻出一个甲骨文的“电'字。 ”
女孩点了点头。
只是,这绿宝石取都已经取下来了,再缝合回衣服上,也没这个必要,大概率柳奶奶那,阿璃新的练功服都已经做好了。
“阿友把官将首的供桌给撞坏了,那些个雕塑也压得有些变形,阿璃你辛苦一下,重新再给童子和增损二将们雕刻一套新的。
这枚绿宝石,就镶嵌到童子身上吧。 ”
哪怕阿友没压那一下,那套雕塑也到了该换的时候了,主要是童子和增损二将池们没事就喜欢操控雕塑偷偷打架,互相都留了破损。
女孩示意自己知道了。
李追远在旁边,用小刨子刨了些木花卷儿,帮阿璃准备好下面做雕塑的原材料。
等书桌那吃书的声音结束后,少年就起身走了回来。
《无字书》第一页的卧房,满是狼藉。
有泪痕,有劈痕,有抓痕……
女人瘫坐在地上,头发散乱,双目无神。
被这账册折磨到的,不仅仅是李追远,连《邪书》也没能例外。
这大概,就是用蛊大师的境界吧。
李追远端起茶杯喝水,多给了女人一些缓冲时间。
当少年把茶杯放下去时,女人整理好自己的形象。
“哀牢山附近,有没有仇家,最好能匹配上活人谷的强度。”
卧室地砖上,出现了一行字:
【鹿家庄】
接下来,女人结合刘姨的记录以及她自己那老旧的认知,向李追远介绍起这个势力。
和石家庄不是一个庄一样,鹿家庄也不是。
但前者比庄大得多,后者则比庄小得多。
鹿家庄人口稀少,甚至都谈不上一个村,其规模,一直维系在四代或五代同堂的格局。
并且,鹿家庄并不会代代派门下传承者点灯行走江湖。
绝大部分时候,它的传人都活跃在岸上而不是江上,但每每都有他们的记载时,都会凸显出其传人的强大。
相传,鹿家人的先祖,婴孩时期是被山林中神鹿养育,长大出世后,将姓氏定为“鹿”,鹿家人自认为身上流淌着神鹿之血,其家族传承走的也是武夫路子。
江湖传闻往往会失真,这一点看赵毅的经历就知道了。
邪书给李追远所整理出的这些东西,李追远都能看出自相矛盾的地方。
被神鹿抚养长大的先人,后人身上流淌着神鹿血脉,并因此擅长练武。
反正,以李追远的习惯性分析,故事很容易变成鹿家人先祖将神鹿给杀了,食其肉喝其血,得到了特殊血脉,并以此为基础,发展出自己的势力传承。
传说故事的温情,很多时候都是拿来遮掩真实的血腥冰冷。
鹿家人能被刘姨记录,是因为上一代鹿家庄,有传承者点灯了,而且他还参与了那场针对秦叔的围杀。绝大部分围堵自己的人,秦叔是不记得的,那些一拳、两拳就能解决的家伙,你都没看清楚对方的样子,对方就彻底碎裂没样子了。
刘姨在给生命垂危的秦叔治伤时,秦叔背上有一道形似鹿角的伤痕,它残留的内火哪怕在秦叔回到家时,依旧在持续灼烧着秦叔的肉体与灵魂。
每一笔落在秦叔身上的伤,刘姨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曾在柳玉梅面前,哭着喊着求着允许她去报仇。
这鹿家庄,就在此列。
但柳玉梅拒绝了。
要是那种大门派大家族,刘姨站在阴影盯着,以施蛊下毒的各种手段,不针对势力的强者,只对外围普通人下手,也足以让对方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生活于恐惧之中。
可偏偏,鹿家庄人口稀少,并不适合刘姨的手段发挥。
再者,鹿家庄的人放弃点灯走江的利益,是因为在岸上,他们能得到其它利益补充,也可以理解成一些顶尖势力联手养着的一只手套。
秦叔点灯走江,鹿家庄传承者也点了灯,可能在那时,布局就已开始。
江上的事,归江上,这是整个江湖多少年以来的默契与规则。
除非已决意鱼死网破,否则单纯上门把鹿家庄给挑了,只能算是将这脸皮彻底撕开,把矛盾彻底公开化,而且,是你自己主动破了道义,失了规矩。
道义这俩字,在你如日中天时,只是擦屁股的纸,当年柳清澄清算江上之仇时,也是该杀就杀。那时她是当代龙王,那时龙王柳是正经龙王门庭,大家只是觉得面子有点不好看,但……也就那样吧。现在家门衰落,却没办法这样做了,你甚至得指望着这张纸来糊一下漏风的门窗。
这多年来,柳奶奶就一直处于破罐子破摔和维系这单薄传承责任这两条线上,一次次怒从心起,又一次次硬生生憋了回去,最后只能对着祖宗牌位们开骂。
是她阻拦了刘姨的复仇,但她却又是最想复仇的那一个,比刘姨要激进得多。
所以在把家主之位交出去后,柳玉梅马上跟自己提议,把祖宅的邪祟运出来,寻一家爆了,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