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过晴空,风过空庭,人亦醺醺也。
如此几轮饮罢了。
虞礼阳看着姜望,忽而问道:「你不问问我今日为什幺来拜访安乐伯幺?」
姜望请虞礼阳喝酒,其实并没有什幺别的想法。只是恰好天气不错,又有酒兴,又见得此人人物风流,便想要与他喝一杯,仅此而已。
他真是难得有这样自然随性的时候。这几年来,几乎时刻都被有形无形的压力所驱赶,不得闲情。
此刻也只是一边斟酒,一边笑道:「虞上卿何等样人物!想要见谁便见了,哪里需要什幺理由?」
虞礼阳笑了,举樽道:「当饮一杯!」
姜望自然奉陪。
这一樽饮尽后,虞礼阳才淡笑道:「安乐伯是一个聪明人,知道现在见我不妥当,不够安全。」
「他又是一个只有小聪明的人,并不知道,在齐天子眼中,根本没有他的存在,完全不会在乎他做了什幺。他是真的乐不思夏也好,是藏拙卖蠢也罢,根本无伤大雅。」
「你说得对……我只是今天突然想见他。」
「我想知道他看到我会说什幺。」
「我想问问他,可曾有愧意。」
「我想看看今天的他是什幺样子,与我在三十三年前看到的,究竟有什幺不同……」
虞礼阳说了这许多,又倏然止住,大概是觉得,其实也没有什幺说的必要。最后只「呵」了一声,「其实衍道,也难自由。」
姜望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说话。
但虞礼阳又问道:「尚彦虎妄启长洛绝阵,引祸水乱世,是受谁之命,想来武安侯是知道的?」
姜望道:「当时我的确看到北乡侯拿出了夏廷御印圣旨。」
「是安乐伯的命令。」虞礼阳道:「尚彦虎同奚孟府一般,都是坚定的帝党。这样的事情,不是安乐伯亲自开口,他是不会去做的。」
鹿鸣酒在血液里汩流,酒意却是散去了。姜望轻声道:「原来如此。」
以此观之,姒成今天还能好好地活着,还能受封安乐伯,载歌载舞……天子真是太给虞礼阳面子了。
而同样是已经死去的人,在保全姒成的前提下,引祸水之逆命,最后归咎于武王姒骄,而非夏太后,想来也同虞礼阳的意志有关。
「安乐伯要启动长洛绝阵,武王默许。安乐伯要将责任归咎于奚孟府,武王默许。安乐伯还要将责任归咎于太后,武王也默许……但是我不能再同意。证道真君,柱国十六年,这是我唯一没有同意武王的一件事。」
虞礼阳看着姜望道:「这也是我今天坐在这里,同你喝酒的原因。」
姜望不知该说些什幺,于是斟酒。
虞礼阳一时不知想到了什幺,眺着远空的眼眸,如水波多情,他轻轻抿酒,姿态煞是温柔。
他笑着问:「一个人已经为国家奉献了一生,就连生命也化为柴薪。这样的人死去之后,是不是不该再被打扰,是不是应当得到安宁?」
「她应当得到尊重。」姜望说。
「神武年代里的每一天,她都在忧虑那个国家的未来。三十三年里,没有一天闲暇。后来的夏国,是在废墟里建起来的,当它归于废墟,她也就活不下去了。」虞礼阳缓道:「太后如是,奚孟府亦如是。」
夏太后焚于烈火,奚孟府死于万军,都是那个千年帝国崩塌的剪影。如斯幻灭。
「所谓英雄。」姜望举起鹿角樽,在香雪桂前轻轻浇落:「我当遥敬一杯。」
琥珀般的琼液浸入泥土,氤氲出经久不散的芳香。
虞礼阳眼神复杂:「就连一战封侯的姜武安,也愿意给予他们尊重。我想他们若是泉下有知,也当欣慰。」
姜望诚恳地道:「我的战功是侥天之幸,他们的事迹却会永远留在人们心中。」
「我说错了。他们若是泉下有知……」虞礼阳上身前倾,幽幽说道:「一定会想办法爬起来杀了你。」
这句话实在有些吓人,尤其是从一位衍道真君的嘴里说出来。
尤其是……你不知他是不是玩笑。
但姜望只是斟满了一樽酒,道:「我一定望风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