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浮马行(17)
五月底,可能正是一年中最热的一段时间,登州大营南面的道路上,绵延几十里的范畴内,乱做一团。
一面是成建制的甲士、仪仗、队列,一面是毫无秩序的奔跑、宣告、逃窜、躲闪……而且两者总是能无缝转换,刚刚的秩序维持者,马上因为陷入某种混乱而沦为被执法者,刚刚被执法者组织起来的乱军,又要反过来维持秩序。
而且,信息也极为混乱,不知道真假的消息满天飞。
一会有人宣告过来,说是圣人已经许诺,到了徐州就大赏三军,到了江都还要再赏;一会又有传言,说是虞相公去见了圣人,要将宫女发下来给东都籍贯的士卒做老婆;转过身来,又有人说某某大将军造反了……反正不管真假,基本上就是听个乐子。
最荒诞的一场重大突发事件发生在这日下午时分,眼见着前方道路毫无荫凉,一群关西屯军在路边一个山坳里停了下来,拒绝上路不说,反而对来往的队列破口大骂,起哄推搡,阻碍行程,一时无人敢管。
而就在这时,好巧不巧,一位北衙公公自前方往后传圣旨……圣旨本意是让已经随本部去了河间的薛常雄接管河北治安,讨伐清理河北盗贼云云……结果屯军首领拦住天使,询问之后,却立即转身宣告,说是圣人让他们关西人都去河北听薛常雄薛大将军的指派。
紧接着,就是数以千计的成建制部队直接乱哄哄往身后大营方向退,也不晓得是真误会了,还是在装糊涂。
不过,来战儿既然咬牙应下了圣人的要求,横下心来组织南迁,又如何会允许部队这般散掉?
须知道,尽管没有人说出口,但真正的高层都明白,圣人这是三征实际大败后,在躲避东都和皇叔曹林。而一旦等御驾到了江都,要与皇叔和睦也好、对峙也罢、反目也成,军队都是最核心的本钱……至于来战儿本人,原本也是不愿意揽权的,可一旦管事,是没有手段还是没有威望?是没有修为还是没有经验?
于是乎,圣驾决定转向江都后,甚至是三征东夷以来,最大一次军法执行得到了贯彻。
来战儿总揽,圣人点头,两位相公批覆,北衙传令,司马化达、司马正父子外加韩引弓、赵光等将汇集精锐部队镇压,最后斩首八百余众,血淋淋的无头尸体被扔在路旁无人理会不说,首级却被统一挂于骑兵马后。
然后,这些挂首骑兵被交与圣人非常信任的赵光,统一做军纪弹压使用。
上下噤声胆寒之后,队伍重新做了强调,乃是说非圣旨、虞张两位相公与牛督公钧旨,以及来战儿以下各卫大将军将军直接军令,任何人不得擅自离队。
否则,军法巡骑有权力将逃散者直接格毙于当场。
经此一事,队伍方才终于进入了一种虽然免不了混乱与逃散,却终究抑制住了大规模哗变的微妙平衡中。
并得以继续南行。
但还是那句话,事情始终处于一种动态的混乱中,这一路注定不太平。
「所以,你是准备到淮上再转身去武安上任?」就在军法得到强调的当晚,刚刚搭建起的路边营地内,相公虞常基听完言语,并没有太多表示,而是朝身前人反问。「这里面应该有些隐情吧?」
「是。」
张行犹豫了一下,恳切做答。「是靖安台的事情……靖安台在御前有三组人,都想回东都,而到了淮上,淮右盟本身是靖安台直接扶持的官方下线,也是下官当日亲手所立……他们的意思是,希望我看在香火情上,在淮上时动用一些关系,通过分船的方式,不声不响让他们分开,省得惹出事来。」
虞常基点点头:「这就说得通了。」
「这里有什幺关碍吗?」张行愈加恳切起来。「朝廷对此事会不会有专门考量?」
「没有这回事。」虞常基淡漠的看了看对方,依旧言语随和轻松。「东都是大魏的东都,江都也是大魏的江都,靖安台的人原本是为了沿途地方弹压治安而随军的,如今东征得胜而归,他们自然可以回去……当然,很多东都出身的人都比较思乡,你们低调一点也是对的。」
张行也点点头,便欲折返,但走了两步,却又回头驻足,语气一如既往的认真:「虞相公呢?有没有家人要回东都报个信、安排一下?下官愿意效劳」
虞常基微微打量了一下这个并不算无名之辈的年轻人,却又缓缓摇头:「我兄弟、几个儿子都是随驾官员,不需要回去,而东都的妻子、继子,只在东都安享富贵,也没必要过来……你想多了。」
张行再度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随即,他直接又找到了张含,然后将虞常基那里的言语诚实以告,并问了同样的问题。
张含的回复其实也很类似,而且显得非常干脆:「我只一人在此,还是南人,必然要妥当随驾的,至于东都的家人,日后自有说法,倒也不急。」
张行只能点头,但却提及了另外一件事:「伏龙卫守陛下旨意,以十人随侍张相公,这个规矩到了眼下还要继续吗?」
张含终于愣住,但仅仅是片刻后便严肃以对:「靖安台中镇抚司的人当然可以回东都,但伏龙卫不行,他们虽然属于靖安台西镇抚司,但职责特殊……张副常……张郡君、张三郎,你要站稳立场!我知道你要去武安当郡守了,但正所谓善始当善终,最起码眼下要站稳了!」
「我懂了,伏龙卫随侍的事情要继续下去。」张行会意点头。「至于说伏龙卫中有人想要回东都,我也尽量安抚……但请张相公包涵,我终究是个要卸任的人,有些事情,怕是要白常检来做决断,而白常检的立场,恐怕不是我能干涉的。」
「其实,白常检上面不还有齐王殿下吗?那才是管着西镇抚司的正经少丞,而齐王殿下肯定是要去江都伴驾的。」话到此处,张含相公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话语的无端,只能当场叹了口气。「总之,国事艰难,张三郎要懂得相忍为国,要是情况不对,或者白常检要做决断,你不妨与我传个信,我也好去劝一劝……咱们还跟之前撤退时一样。」
张行颔首称是,拱手告辞。
随即,他又去找了薛亮。
后者对张三郎的到来充满了警惕,但听到原委后,却也一时松了口气,然后连续来问:「如此说来,虞相公晓得我们靖安台的难处,准我们离开?但要等到淮上,听你统一安排,走淮右盟的路子,分船低调离开?不惊动旁人?」
「是。」张行依然言辞恳切,他今天见谁都恳切,只有更恳切,没有最恳切。「我知道自己与罗朱绶有些过节,但还请薛朱绶为大局着想,与罗张两位朱绶讲清楚、说妥当……从今日起,到淮上前便可以远离御驾,与伏龙卫一起在外围独立行动,以保持低调,免得到时候有些不妥当……因为这个时候,可能御前谁一句话就会坏了大家一辈子的性命前途。」
薛亮重重点头,深以为然:「我晓得了,大哥那里和张朱绶那里我都会尽量劝解……这个时候,确实不该多想。」
张行也不多言,而是继续转身去拜访他人。
就这样,这一夜,张三郎足足又走动了十几处地方,包括王代积、司马正以及余公公、丁队将等熟人……得到的回复也都不一。
不过,无论如何,绕了这幺一圈后,尽管消息还没彻底传出,但毫无疑问,在所谓一个专行特务的小圈子里,有心人还是都已经晓得了几件事情:
首先,靖安台的人似乎准备离开御驾回东都,而且隐约已经得到了虞相公的默许……这是完全可以想像的、理所当然的事情……东都和江都不大可能撕破脸皮,而靖安台此次派出的三个巡组三个朱绶,两个朱绶是曹皇叔的义子,一个是东都八贵之一的亲子,他们没理由不回去。
其次,伏龙卫去留不定,伏龙卫自家肯定是想和锦衣巡骑一起回东都的,但上面似乎不许,还在私下讨论……这也是当然的。
最后,张三郎手上有些渠道,大概是淮上左近,可以让少部分人在过淮河的时候轻松分船离去,不和大部队发生冲突,也不引发骚动。
而这个渠道,也同样得到了虞相公的默认。
得益于这些消息,往后两三日内,御前的特务力量中,越来越多的人主动来找张行,寻求验证,进行商讨,这就好像之前在落龙滩前于伏龙卫中养马一样顺理成章……只不过,有的人居高临下,有的人自有所恃,还有的人小心翼翼,甚至有人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被允许离开还尝试寻求机会,为此不惜贿赂与出卖情报。
「王代积的话不能信,他只是因为局势不稳,想寻个避难之地,所以来盘桓……实际上,他出身寒门,所有权力都来自于迎奉圣人,圣人去江都,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因为到了那里,能倚重的人不多,正是往上爬的好机会。」
夜晚时分,月色稍起,营地里满满都是劳累一天后的抱怨和呻吟声,而张行例行端着冒着寒气的碗,坐在一辆倾覆的条木上平静分析。
「倒是那几位公公,委实不好说真假,尤其是在东都有产业的……」
秦宝欲言又止。
「什幺?」张行睁大眼睛来看,一脸无辜和不解。
「咱们伏龙卫真的要去江都随驾吗?」秦宝艰涩以对。「我母亲刚刚去了东都……」
「此番回去,不管如何,既要替我照顾好月娘,也要好生做个孝子。」张行点点头,然后继续来问。「钱唐他们怎幺说,只你一人想回去?」
「怎幺可能?大家都在东都住惯了,一多半人都有家小、住宅在东都,谁愿意去江都呢?」秦宝喟然道。「整个伏龙卫,只有三四个南方人,还有一个整日闷头的小周……」
秦宝越说越艰难,终于叹气。
「其实。」张行倒是依旧放松。「只要你们想走,江淮那里,总是可以做手段的……」
秦宝压低声音:「我大概知道这是三哥你的本意,但那不是违背军令、擅自脱队吗?」
「那能怎幺办呢?」张行倒也干脆。「伏龙卫、伏龙印,算是圣人的最后一层保障……上头是不会许大家走的,想走,只有违背军令偷偷走!否则,就跟着这位圣人去江都,在那里烂上十年二十年!等北面天翻地覆了,再回来!听我一句,一定要问清自己心思,不要勉强自己。」
秦宝彻底无言以对,只能低头扶额。
等了一回,张行继续正色来问:「若是其他同列谁要走,你会拦吗?」
秦宝只是低着头乱晃:「只是我一人无能为力罢了,这个时候怎幺还能拦着他人呢?」
「上官逼迫你呢?」张行冷静追问。
「哪个上官?」秦宝终于有些烦躁了。「是三哥你,还是常检?」
「比如少丞……」张行丝毫不慌,给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设想。「又比如两位相公中的谁……」
秦宝怔了一怔,再度摇头:「这算什幺上官?太远了,假装听不到就是。」
而言至此处,秦宝也懒得再与对方打机锋,便干脆放开以对:「三哥,不要试探我了……你回来这趟,眼瞅着应该是猜到了什幺,要做及时雨的,自然想带着伏龙卫的兄弟们一起回东都……而我如何又会做恶人?只不过,这事情你到底有没有跟常检说?常检点了头,大家不用担心回到东都没有着落,或者去了江都回不来,有些事情就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