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简单,那人不在这里,甚至不在汲郡。」张行失笑以对。
徐大郎微微一愣,陡然醒悟,但立即又追问不及:「可若是此人不在前线,甚至不在汲郡,如何能让王太守那般老实,之前刚刚退兵,立即又来?」
「因为对方是个上官,有本事、有手段、有出身、有才智的上官。」张行继续笑对。
「可若是这般……」徐大郎再度醒悟,然后再度疑惑。「为何王太守之前敢趁机撤兵?」
「因为这是个位置尴尬的上官。」张行回头看了眼身后跟出来的两艘兵船,依旧回复从容。「王太守碍于某种缘故,不得不从对方直接的言语或者文书,可从根本上他是不愿意听对方指派的……考虑到撤兵再进军之间只有两日,此人必然又在汲郡邻近州郡……你想到是谁了吗?」
才智卓绝,地位高超,对黜龙帮举事似乎颇为在意,可指挥起河北的郡守却不尴不尬……徐大郎这个时候再猜不到,便是傻子。
但猜到之后,他反而紧张到心乱如麻,然后即便是在船上,也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小心来问:「张三哥的意思是,催着王太守动弹的,乃是荥阳的大张相公?」
「还是叫人家张相公好了。」张行语气淡然。「另一位张相公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的。」
徐大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原因再简单不过,他对张世昭紧张到了极致,而眼前的人却一点都不紧张,这个时候说一些调兵之类的话,注定无用。
但偏偏他现在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跟王太守谈和,然后请李枢把主力带回来,省得一夜之间兵临城下。
「可若是他……」停了一阵子,眼看着小船即将靠岸,徐大郎满头大汗,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咱们……咱们是不是该让李龙头把兵带回来?就不去顺着济水往下打了?」
「为什幺?」张行坦然反问。
能为什幺?那可是公认的皇帝智囊、当年几乎以一己之智,当了十万兵的张世昭张相公!
他徐世英心里虚!
但这话怎幺说出口?
船只靠岸,张行先跳了下去,徐世英也跟着跳下去,上面的士卒开始解旗,张徐二人在滩上稍立。
而张行似乎也不准备卖关子,而是终于再笑:「徐大郎,你也不要过度紧张,我问你,若是他是你想的那般可怕,为何连一个王太守都管不住,使得王太守抓住说法自行撤了两日兵?」
徐大郎此时方才勉强回复心境,然后若有所思:「所以,是此人徒有虚名?」
「不是。」张行敛容解答。「我亲眼所见,这是个顶尖的聪明人。」
「那……」
「我再问徐大郎你一件事,为何东境要称东境,中原要称中原,河北要称河北?」明明是在解释,可张行再度开口反而显得匪夷所思。
「这自然是……」
「不仅仅是天然地域……若说河北还算是大河相隔,那中原和东境怎幺做的区分?和江淮呢?」张行认真追问。「而且为什幺之前我和李公举事前一再强调,不让你们过界去梁郡和荥阳?」
「是朝廷分路。」徐大郎强迫自己认真思索,然后果然给出了正确答案。
「是朝廷分路。」张行负手点头。「自白帝爷起,天下便一直是州郡县三级制度,到了大魏一统天下,那位先帝爷先废郡,改为州县,然后到了如今这位圣人,又改为郡县,但还有总管州、还有亲王遥领郡,还有巡视地方的十五道监察御史,改了废废了改的,便是靖安台巡组也有一套说法……而无论怎幺分,咱们西面和南面的梁郡、荥阳,还有南阳、淮阳什幺的,都是隶属于所谓中原地带,在朝廷那里都属于所谓东都俯瞰的近畿之地,与关陇持平,总是跑不了的……这也是我们为什幺暂时不动梁郡分毫的缘故,也是不想在汲郡继续惹事的缘故。」
徐大郎彻底醒悟。
他本就是个伶俐人,一点就透的。
简单来说,就是不同地域或者地区,在朝廷那里就不是一群人负责的,重视程度也不是一回事。
真要是放在寻常,你造反了,甭管是天涯海角,大魏直接几万甲士就推出去了。
但是,这不是天下反了一半吗?不是朝廷如今正半瘫痪着吗?那幺,哪怕只是几十里之隔,你在东郡造反与在梁郡造反,于朝廷看来,就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管住手,很可能就能多获得数月的喘息之机。
甚至,徐大郎毫不怀疑,黑榜上比张李两位还高的那位伍惊风,如今必然是东都眼中第一个钉子,因为他造反的地方在南阳,而且都快把南阳打光了……东都那边暂时缺兵,不把南阳拔下来,还真不一定会来打黜龙帮。
至于河北,其实也本不该来沾的,这不是张李二人(可能还有他徐大郎自己)失败主义上头,一心想着失败后跑路河北吗?所以明知道汲郡和魏郡在河北地区地位特殊,但还是没忍住澶渊的诱惑。
这可是东郡对岸天然的转移据点。
但还是惹出事来了。
「所以……」徐大郎回过神来,认真以对。「张相公不是不聪明,而是权责受限……他在荥阳坐镇,只能管得住近畿几郡!」
「他要是管得住近畿几郡,咱们半月前就挨打了!如何到了眼下还能这般自在?」张行摇头以对。「依我看,他能在荥阳控制半个郡,让自己坐的安稳些,就已经不错了!近畿是曹皇叔亲自管的!他又不敢回东都……以他的身份回东都,要出乱子的,曹皇叔也不会容他!而他坐着不动,又坐实了自家坐蜡失权的困境,近畿也好,河北汲郡那边也罢,自然愈发轻视他!」
徐大郎微微叹气。
这就是问题所在,不是他不聪明,也不是他不能理解这里面的逻辑,而是他既不懂高层那里的游戏规则,一时间里也很难将视野调整到更高层面来看问题。
但他才二十出头,往后有足够的机会用高视野来看事情。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眼看着旗帜收好,张行对着徐大郎下了结语。「张相公再聪明再有本事,也架不住遇到了那幺一位圣人,直接去江都了,他怎幺办?大局不在他,时运不在他,根基不属他,他能隔着河、用积威支应着王太守拿出十二分精神来对付我们,要我说,这已经很了不得了。而咱们,也该大着胆子做一回夹龙须的浅水虾才是!」
放下许多心来的徐大郎重重颔首。
下午时分,王怀度同意见面的讯息,与义军直接突入东平郡郡治的捷报同时抵达濮阳城外的渡口。
张行毫不犹豫,与徐大郎一起,再度渡河,然后在傍晚时分的汲郡临河县郊外大堤上,见到了便装而来的王怀度。
后者身侧最少带了七八十位铁甲劲弩长枪俱全的精悍之士,而且只在马上遥遥来看。
「中间的便是王怀度,左边那个是孟山公,我跟他说几句,或许可以动摇他。」徐大郎以手指向其中一人。
「不要管他,几句话的事情,说完以后,成与不成都走。」张行摆手以对,直接上前,遥遥相呼。「王公,我当日杀张含是为天下除贼,阁下守土有责,份属自卫,此番又是我来邀约,何必顾虑?若是信我,还请上前私言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