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钱唐面色突变,当场出列扬声抗辩:「薛大将军此举,是自掘坟墓!便是此战胜了,清漳水以南也要尽属黜龙贼!」
在场中人,依旧诧异,但很快就有人跟着钱唐反应了过来。
能做顶梁柱的大木,直接去安德城、平原城、将陵城去拆顶梁柱不就行了吗?!三座大城、名城,还差这些木材?
「钱府君。」出乎意料,薛常雄根本没有发怒,只是冷冷来看。「圣人在雁门守城的时候,拆了整座城……你可以说圣人不该北上雁门,但你难道可以说被巫族联军围城后不该拆屋子吗?」
钱唐沉默不言。
「我是河北行军总管,河北安靖是我的本职。」薛大将军见状继续来言。「今日伐黜龙贼,当破屋求胜……这是我说的,便是当着圣人的面也会这幺说!就连曹中丞在此,我也理直气壮,他也会同意!你信不信?」
钱唐听到最后一句,仰天长叹,居然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话至此处,不待他人反应,钱唐复又郑重拱手:「薛大将军,可以先拆衙署公府。」
薛常雄微微颔首:「好。」
「多谢薛大将军。」钱唐点点头,复又环视众人,依旧拱手。「诸位,在下今日体乏,先告辞了。」
说完便往外走。
「钱府君!」就在这时薛常雄忽然在后方喊住了对方,做了郑重提醒。「非军令不得离营!」
钱唐回身拱手,继续转身离去,路过曹善成的时候,后者抓了一下他,但没有扯住。
事情就此定下,接下来,本该说一说陈斌的失误,此战的得失云云,可是,外面忽然来的急报打断了一切——黜龙贼开始夜袭前方土山后缓坡上的官军留守部队了。
「占便宜的来了。」薛常雄丝毫不慌。「窦丕将军带薛万弼、薛万平两位中郎将去土山做支援,高湛将军带王长和、王长谐两位中郎将也做准备,就在此间防备,若有敌至,便主动应战,慕容正言将军则巡视大营,确保营内妥当,其余诸将各回本寨,不许轻动。」
众人自然无话可说,纷纷拱手离去。
「其余人也都下去,陈司马和老七咱们留下。」就在这时,薛常雄忽然又想起什幺似的,猛地喊住了两个人。
其余诸将,各自心中微动,却反应不一,但多是与侍卫们一起匆匆而去。
众人离去,薛大将军看着自己心腹和幼子,沉默良久。
陈斌本欲请罪,但依然还有些沮丧、愤懑、恐惧和羞耻,场面一时僵住。
半晌,还是薛万全小心拱手:「父帅,可有交代?」
「不关你的事,是让你听听我跟陈司马的话,学点东西的。」薛常雄冷淡开口。「陈司马,刚刚那些人,你都看清楚了吗?」
陈斌顿了一顿,方才回应:「不知道大将军是说谁?」
「什幺谁?都有!」薛常雄冷笑一声,中气十足。「一声不吭的罗术是最大一个滑头,我对他那般倾心相待,把他视为在幽州大营的代副,他却明显几头吃,跟我一起时就那李澄如何如何,跟李澄那边一起时就我们幽州大营如何如何,跟慕容正言他们一起就咱们河北如何如何……让他打个仗,可着米粒下锅,拿了一个黜龙贼里的降人当个话头就不愿意动了……兵马不动,个人作战也不动,今日在真气阵中根本就没出力!当我这个宗师是假的吗?察觉不出来?!」
「何止是幽州那两位。」陈斌闻言叹了口气。「今日虽不在真气军阵中,但也能晓得,真正舍命出力气的必然不多……还都能拿昨日受了内伤做说法,不好苛责的。」
「不光是说军阵里,主要还是说刚刚军议。」薛常雄说到这里,直接站起身来,负手在宽阔的大帐内踱步。「你说,王瑜、冯端怎幺勾搭上了?我还一直把王瑜当心腹,结果这就联起手来逼我撤军是不是?若说王瑜是今日阵前怕了,那冯端更是其心可诛……他是个攻城名手,为什幺一开始不说土山夯实不够?为什幺一开始不说立大木版?为什幺一开始不说缺大木?甚至今日在土山上,他真的是没看出来那在烧地洞?以至于逼得我临时拆城,彻底恶了钱唐!」
「这些人里,倒是钱府君最清澈。」陈斌难免感慨。
「谁说不是呢?」薛常雄也无力。「我其实挺喜欢钱唐这人的,之前便晓得他是个能做事的,关键还年轻,还是个凝丹的高手,东都、太原还都有关系,但后来因为张府君的事情怨了我我也没辙。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真的把他得罪死了,还想着既然张府君都说此人可信,那我一把年纪了,不能用他,将来老七或许能用他。可他偏偏把张府君临死前吊着他的遗言当成个说法,真真就万事不理只管什幺郡中平安了……清澈是真的,迂腐也是!」
薛万全心潮澎湃,这是他父亲第一次明白说一些事情,河间大营将来可能是他的,河北可能也是,甚至整个天下都有可能是。
与此同时,陈斌也很想说话,他想对薛大将军说,别管到底是清澈还是迂腐,你现在把人最后的念想戳破了,就不怕人家一狠心做出什幺事来?
当然,陈司马最终跟身侧薛万全一样,没有吭声,只是点点头。
「还有慕容正言。」薛常雄忽然止步在座前。「这厮算什幺?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忠谨可嘉,现在才发觉,他才是包藏祸心!」
陈斌一时诧异,因为他真没觉得慕容正言在搞乱子。虽说是包藏祸心,但论迹不论心啊,糟糕念头谁没动过?自己也动过,关键是看人做了什幺,有没有忍住。
「慕容正言看你今日闯祸,居然反过来屡屡维护,以作拉拢?岂不可笑?」薛常雄见状不由摇头,似乎有些对陈斌装疯卖傻感到不满。「他想干什幺?」
陈斌一言不发,只是心里发凉,而一旁的薛万全也惊愕来看。
「问你话呢!」薛常雄愈发气闷。「你自是我私人,如何与慕容正言又眉来眼去?还有今日去处置土山之事后为何不来速速见我?」
「是。」陈斌忽然开口,却略显僵硬。「薛公教导的是,属下犯了错,忧惧之中存了侥幸之心,这是万万不该的。」
两人毕竟相处有了一段时日,薛常雄见对方这个样子,晓得对方是某种敷衍,是在避重就轻,于是反而怒气更甚:「你这像个什幺样子?我将大营机密托付与你,你一件都处理不好不说,还任由他们私下串联成党,如此下来,这河间大营还有个样子吗?」
好不容易压下心中不满的陈斌再度觉得气涌,更兼今日羞耻感迭加到了一定份上,终于忍耐不住:「大将军,我自是无能之人,可河间大营这个样子,如何只在我?」
「所以在我?!」薛大将军瞬间听懂了。
「父亲。」薛万全赶紧来劝。「陈司马不是这意思。」
陈斌回复清明,也赶紧收敛怒气,带着某种惶恐俯首行礼:「末将失态了……」
薛常雄叹了口气,强压不忿,却又问他处:「渤海周太守是怎幺回事?让你处置的。」
「是这样的,周府君回函,说沿海一带起了贼情,他怀疑是黜龙贼登州援军……」陈斌也强压种种情绪,赶紧汇报。
「为什幺现在才告诉我?」薛常雄面色大变。
「主要是末将觉得他是在临时找借口。」惊惶之下,陈斌立即解释。「前几次都没提,此时忽然说此事……除此之外,渤海上应该也有冰!」
「你懂个屁!」薛常雄彻底大怒。「渤海上的冰只在北面多,南面登州湾那里和东夷方向根本就少的可怜,深水港口根本不会封冻……若是从登州济水口出发,绕过区区大河口就登陆,简直易如反掌……我怎幺忘了此事?!」
陈斌面色发白。
还是跟今日下午一样,畏惧加羞耻——不过,他敢打包票,他的确察觉到了渤海郡周太守的逃避和畏缩心理,那厮基本上每次都有新理由拒绝挪窝。
所以,他同时也不觉得事情就会真那样。
薛常雄此时根本懒得理会什幺多余事端,也不再忌讳什幺,只是继续询问:「乐陵有咱们一支兵马?」
「是。」
「立即支援过去……不对,让乐陵那里稳住不动,再派一支兵马去……得找一支能打的,让王伏贝去,去阳信,卡住豆子岗东头。」薛常雄立即给出了答案。「赶紧去!」
「是。」陈斌再度简单应声,复又忍不住提醒。「其实何须王伏贝,只是守城,何妨让不愿意再出力的幽州那两支援兵去?」
「也行。」薛常雄立即点头,却又忍耐不住。「你这不是挺聪明的吗?为何不早早汇报,生成这个对策?」
陈斌强压种种,只是胡乱点头,准备赶紧离去。
「还有……」眼看着对方将要离开营帐,薛常雄忽然又喊住对方,这一次,他双目圆睁,言辞狠厉。「告诉周太守,若是最后让我知道是他为了躲避军务,三番两次哄骗咱们,我亲手杀了他!」
陈斌心下一惊,赶紧打起精神应声。
转出身来,出了营帐,陈司马长呼吸了数口气,这才放松下来,与此同时,黜龙贼如薛常雄预料的那般,复又来劫大营,双方再度爆发夜间乱战,却也丝毫不能让陈斌感到惊慌了。
这算什幺?
跟令人难以忍受的薛常雄大帐相比,这算什幺?
所谓今夜无战事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