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也能说得通。」张伯凤不由失笑,然后忽然越过了这个话题。「可集权呢?集权的害处,大家都已经看到了,巨贼就在那里,为何还要集权?因为集权是大势所趋?」
「首先的确如此,集权是天下人追求公平,追求进步的自然产物。」张行脱口而对。「但我若只这般说,恐怕不能服众,也对不住张夫子今日之坦荡……所以,还是要承认集权会有巨贼之患,但要我说,在这个问题上,分权更差,最起码其恶不亚于集权。」
「怎幺说?」张伯凤追问不及。
「集权有巨贼,那分权到地方,地方上难道不会有大贼、中贼、小贼吗?」张行正色来答。「这些人加一起,为恶难道会比巨贼少?」
「未必少,但可以避开最糟的情况。」出乎意料,一直没有参与进来的冯无佚也忍不住开口了。「最起码不会出现几百万人被征发,区区数月便没了一半的至惨至烈之况,也不会再出现有灾荒而无人放粮救济的情况。」
「但灾也会更多了。」张行见到这位也参与进来了,不由失笑。「张老夫子一开始都说了,曹魏到底有结束战乱,修整水利、交通的功劳,冯公难道忘了吗?别的不说,真要分权了,各地自行其是,那大河与大江绵延千万里,谁来维护相关水利,上游下游,河南河北,要不要统一处置?更不要说,一旦分权,谁能保证不会列国纷争,死伤盈野?指望着这些地方上的大贼都是没有野心之辈吗?那跟指望着天下集权不出现巨贼有什幺区别?冯公,咱们不能因为眼下的感触便否了过去的价值……你在曹彻身前做的事,也是有功于天下的。」
冯无佚当场黯然。
「所以我说要有一位白帝爷,为天下共主。」张伯凤则立即提醒。「用最低限度的力量,压制地方,统一筹划。」
「且不说便是按照张夫子意思成了,地方上也可以阳奉阴违,拒不执行,只说这个『白帝爷』……」张行忽然莫名扭过头去,似笑非笑看向侧方,似乎是在躲闪什幺似的。「当日白帝爷不也要出汉水而决天下吗?刚刚大家不还说四御既成至尊,便有为祸天下趋势吗?张公,一旦有这位能压制地方的『白帝爷』,他便会想着集权的。这里还是那句话,指望着这位白帝爷不去集权,恰如指望着集权后没有巨贼一般,委实不要把什幺期待放在时刻被考验的人心上面。」
到此为止,辩论其实有点陷入到了僵局,从形而上的道到形而下的器,似乎全都卡住了。只有张行和张伯凤两人一主一宾倒是兴致不减,基本上就是他们俩说了。
但就在这时,三位大宗师之一,本就突兀出现在这次集会的冲和道长忽然开口了:「如果这位居中的『白帝爷』不是人呢?是不是就可以了呢?」
此言一出,周围人莫名其妙,齐齐看向这位三一正教的掌教。
很快,坐的最近的张行便猛地在温暖的南风中打了个激灵,然后本能与斜对面的王怀绩对视了一眼,很显然,两人最先会意了这位大宗师的意思。
「冲和道长的意思,莫非是要借三辉制四御的范例,以三辉代皇帝?」一念至此,张行扬声来问,声音却莫名颤抖了起来。
「是有一点想法。」冲和道长立即做答。「毕竟三辉无情至公……」
「此言大谬!」张行长呼了一口气,却赶紧驳斥。「道长!且不说三辉本身到底是否无情至公,我只问一件事情,我们用『白帝爷』做比方,是因为白帝爷有断江斩龙之力,有运筹帷幄之智,有定制安民之能……道长把三辉架出来,前提便是祂们也有此能……他们有吗?」
「当然有,但不全。」冲和道长赶紧认真来答。「三辉绝对有力,而我等也可以辅助代三辉为智、为能……」
「这就是问题所在。」张行匆忙以对。「谁代三辉为智、为能,便实际上掌握天下权柄,便与所谓皇帝、圣人无异,也可以轻易为巨贼!」
「我是说按照张公的思路,先分权,再立三辉……」冲和道长立即解释。「如何成巨贼?」
「那也无用,因为代三辉为智为能的人,也会如当年白帝爷那般尝试统一集权。」张行立即打断对方。「只要有人有那个名位,又有能力,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不管是自家的能力还是借来的,都会如此,因为他们是人。」
「确实,谁做事,谁便能天然聚集权柄。」侧后方做过道士的魏玄定忽然也开口。「而道士也是人,该有的私心,一样不会少,甚至有三辉名号在上,行事说不得会更肆无忌惮。」
「其实,北地、东夷两处,黑帝爷与青帝爷也不会干涉过多的,可两个地方便是净土了吗?」对面的王怀通也忍不住冷笑一声。「荡魔七卫跟七城八公闹了多少年,荡魔卫内里也跟今日集会上一样有保守激进之派系争端,东夷更是大杂烩!咱们好不容易越过祂们,再争什幺前进后退,也不能退到那种地步吧?」
周围人从他弟弟王怀绩开始,纷纷颔首表示赞同,便是张老夫子也随之点头:「冲和道长,三一正教的根本在于以三辉制四御,在于摒除四御这般威权干涉人间,若要以三辉代四御,甚至代皇帝,恐怕是没人赞同的,因为这恰好是违逆了三一正教本源。」
冲和道长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时不知道竟该如何回应,又好似是有些无奈,不愿意再多说。
不过无所谓,不管这位道长的想法是明显欠缺还是另有说法,更重要的是,随着时代进步,中原之地,所有人都几乎是本能排斥神权……因为这玩意是真有过的,现在也还有残留,所以哪怕冲和道长口口声声说三辉跟四御不一样,也还是不行。
换句话说,张行-黜龙帮与张夫子-晋地士人关于激进还是保守,集权还是分权的讨论,虽然明显谁也不能说服谁,但到底都觉得对方是有可取之处,并且认为双方的讨论是有价值的,而冲和道长的这一波,却未免引起双方共同的敌意……甚至是不屑……你也配跟我们讨论这个?
接下来,周围稍作议论,但多是对冲和道长的突兀言语感到不安,毕竟,这是一位大宗师,这要是真有糊涂想法了怎幺办?而胖乎乎的冲和道长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老老实实拢起手来,跟一旁的曹林一样装死。
却不知道是心里真的服了,还是意识到这里不可能讨好,懒得说了。
不过,趁此时机,张行却若有所思起来,因为冲和道长的一些话让他有了些过于遥远的想法。
过了好一阵子,红山半山腰的平台上都没有安静下来,稍微安静,也都有人继续认真讨论了一些集权和分权的问题。
这时候,许多人都莫名觉得焦躁起来,因为辩到现在,黜龙帮虽然自行宣布了胜利,而且事实上占优,但实际上双方都没有取得决定性的东西。
黜龙帮无法证明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只是这般不停自我宣告罢了,而张老夫子保守崇旧的道路,更似乎是被对面驳斥的一文不值。
坦诚说,随着讨论继续,跟张行和张老夫子还能保持体面,带有包容心态不同……外圈人其实已经渐渐有火气了。
说白了,道路之争,尤其是这种保守与激进之争,很多时候立场都是天然的,很难改变——年长者,天然得利者是多保守的,年轻人,需要奋斗或遭遇不公的,多也激进。
闹腾好一阵子,就在大家渐渐浮躁起来的时候,张伯凤再度控制了局面,然后主动开口了:
「张三郎,我们两家之争,除了这两条明显的差异,你是否还有其他言语?」
「其实还有一些,但只怕说的太激烈,容易惹怒人。」张行低头想了一想,忽然擡头迎上了对方目光。「但我觉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来证明我们黜龙帮的道理要胜过张夫子你们的道理。」
「无妨。」张伯凤笑道。「今日之会,止于言辞,老夫决不许有人在此动粗……而且我也好奇你的道理。」
「惹怒了人,人家想要动粗的话,可不只今日是个机会。」张行微微笑道。「但事到如今,有些话也委实不吐不快。」
「请讲。」
「其实是一些诛心之论。」张行笑道。「依我看来,今日如张夫子,及张夫子之拥趸,包括两位王公,许多晋地士人,还有冯公,到底是世族出身居多,而若是分权到地方,得利最大的,便是如晋地张氏、王氏,河北崔氏、冯氏之类了;与之形成对比的,便是薛公他们,虽然也是大族名族,虽也是名族大族,但却起于关陇,而关陇之兴在于以关陇压天下,所以他们就未必支持什幺分权……我此言不是说诸位所思所念皆为私心私利,而是说诸位出身,多限制了自己眼界,不免有些不自觉的徇私之举。」
「此言荒唐!」王怀通即刻严肃驳斥。「阁下请不要以己度人!」
「若是以士人与世族视角来思索便是徇私之举,那以农人商贾军士视角来看天下,是不是也会有眼界限制?」张夫子面色也有些不好看起来。「也会徇私不公吧?」
「自然也有限制,也会不公。」张行毫不迟疑点头。「所以还是要综合考虑……实际上,我们黜龙帮便是什幺人都有,只以头领来论,有农人有军汉,有商贾有好汉,有豪强有世族,有士人有小吏,有官员有将军,有门阀有盗匪,所以我们看问题便格外公正……张夫子,这其实就是我想说的另一条,为何黜龙帮的道理能胜过阁下的道理的道理。」
张夫子怔了一下,立即点头:「黜龙帮能成事,当然是有一番道理的,老夫从未否认,否则也不会来问了,只是张三郎也莫要滑头,我只问,若农人与士人、世族起了冲突……若双方委实并无道理区别,只是冲突……你作为这个『综合者』,到底先考虑谁呢?」
「到底是士人还是世族,两者不是一回事。」张行立即指出对方不严密的地方。
「先说士人……士人与农人。」张伯凤俨然不愿意留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