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将军,且坐。」张行随手一指,只指了一条被人放到桌对面的条凳。
果然是贼寇做派,明明想要招降自己却连礼节都不通,何稀心中暗暗吐槽,但扫视了一下后,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只坐条凳,便是张行屁股下面也是一个条凳,终于无奈,只能坐下。
张行点点头,摊开纸笔,遮盖住桌上的信件,然后便来提笔询问:「何将军,问你几个问题……你怎幺看大魏朝廷?」
何稀有点懵,不止是何稀,周围人都有点懵。
「那换个问法,你自成年便入仕,一直都在大魏朝廷里转圜,一直履任到工部尚书、左侯卫将军,那请问你,你觉得大魏朝廷是黑是白?天下在大魏治理下是好是坏?」张行继续来问。
在何稀看来,张行肯定是想要一个特定的答案,但起了牴触心理的他却不想这般回复,而且真要认真回答这个问题,对于经历了许多的他来说也确实有些艰难。
于是乎,其人不但没有回答,反而反问:「张首席也在东都做过黑绶,当过伏龙卫,又觉得大魏朝廷是黑是白,天下是好是坏呢?」
「是黑的,是坏的。」张行一面擡手记录,一面脱口而对。「不然我何至于此?」
「张首席既然知道答案,为什幺又一定要问我呢?」何稀戏谑追问。
「因为我是一个北地排头兵出身的人,做到最高也不过是个伏龙卫黑绶,我看事情,只是从下面往上看,只一条三征使百万户口家破人亡就足以让我豁出去了……所以也不禁好奇,像何将军这种一入仕就摸到关陇贵种的门槛,后来更是日益精进之人,又是如何看这个朝廷与天下的?」张行认真回复。
「我……」何稀这个时候反而不好发作,而其人想了一想,给出一个真心答复。「朝廷算是由白变黑吧……也不止,应该是由白变黑再变白再变黑,两位皇帝都是前期英明神武,没几年就残虐起来,从工程就能看出来……至于天下百姓,好像从第一位皇帝晚年酷烈之后,就一直都不好过了。」
张行点点头,提笔记下。
何稀见状,赶紧补充:「我不是说大魏差到不行,实际上,先帝……我是说开国那位,其实是做了许多事的,相较于之前的南北东西许多皇帝,他已经是顶好的了……不然也不至于是他成了最大的功业,而前面那些皇帝都一个个的不得好死了。」
「我懂你的意思。」张行点头,只继续来问。「大魏朝之前几百年,天下沦丧,先帝反而是个像模像样的,只不过,那你在其中,亲眼看见先帝晚年变得残暴酷烈,看到曹彻痴迷功业,眼见着朝廷黑白变幻,最后无可救药,可曾想过要如何应对这黑白变幻的朝廷吗?可曾想过要如何对这天下几百年来一直都不好过的百姓吗?」
「想过如何,没想过如何?」何稀复又警惕起来。
「想过就是要问是如何想?没想过就是要问是在想什幺?」张行认真解释。「我总得知道,何将军跟我们是不是同路人吧?」
总算承认了!
何稀心中冷笑,却也坦诚起来:「都想过,但最终觉得无法,便只一心一意做官了……反正只是个做工匠的,自己不害人便是。」
「好。」张行点点头。「那最后一个问题,若阁下有法子让朝廷变白,让天下百姓没那幺艰难,你会做吗?」
何稀沉默了一下,在周围许多头领的注视下缓缓作答:「我知道张首席想诱我说什幺,也知道张首席是什幺意思,但天下人,不管有志无志,有才无才,当此一问,谁又能说一句不会做呢?我自然也是愿意做的。
「只不过张首席,回复此问后我还是要说,你这个假设,太过于轻佻了。实际上便是,于个人而言,想要天下由黑变白,想要世道往好了走,哪怕是倾尽全力,恐怕都动摇不了分毫……若是说,能集合众人建立一个稍微白的朝廷,再去让世道变好,也只是痴人说梦,因为人不是木料、土石任由堆砌,人一多就乱,一个变坏的,其余人就都争先恐后的去变坏,生怕自己吃了亏,到时候全都在内耗,又有几个记得一开始的志向呢?
「便是退一万步说,大家聚在一起还是要让世道变好的,又如何斗得过那些不管不顾只要赢的其他人呢?」
「何将军这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张行放下笔来,恳切相对。「但既如此,何妨留下来看一看呢?将来的事情不好说,但我们黜龙帮一开始的时候倒确乎是想要让这天下变好的,今日也似乎没有变成你说的那样。」
「我留在这里能做什幺?」何稀对对方的自矜不置可否,只冷笑一声,反问回来。
「倒不如说,何将军去了东都又能做什幺?」张行失笑道。「再把大金柱立起来吗?若是何将军留下来,我倒有几件要紧的事情想托付何将军……比如说,大河金堤许多年没人管了,不知道如何整修?淮北诸水系一直没有系统的水利工程,可不可以做?漳水和济水是不是要疏通?官道也是如此。我们其实设立了一个部来应对这些的,但都是胡乱揪来得几个人,大工程真不敢上手。除此之外,我们设立了蒙基部,准备给所有孩子强制开蒙筑基,但之后,就不管了吗?所以也要建学校……」
话到这里,张行看向了雄伯南:「天王,还记得咱们昨日说的事情吗?」
「自然。「雄伯南似乎有些出神,顿了一下,才做回复。「忠嗣学堂,要让死掉兄弟们的后代跟头领们的孩子一起上个学堂,出来之后修为好的参军,学问好的做文书。」
「要建学堂。」张行看着有些发愣的何稀正色道。「不光是一个忠嗣学堂,还有个大学堂,每个郡都要建一个中学堂,县里也要建个小学堂,这是首先要做的事情……何将军能帮忙吗?」
何稀欲言又止。
这个时候,李定忽然起身,上前双手握住对方将对方扶起,恳切来言:「何公!没办法了,小子们想做事,但力有未逮,真的靠你帮一帮忙……」
张行也随之起身,在旁拊掌:「世人都说,黜龙帮以成强梁猛虎之势,但要我说,何将军若至,便如猛虎生翅,隐隐如龙了……想要黜龙,先得如龙吧?」
何稀还是不吭声,但众人却晓得,这厮到底是心动了,于是雄伯南、杜破阵以下,无数头领一起起身附和,这个夸那个赞,然后趁机七手八脚护着李定将人推搡出去了。
人走之后,杜破阵先回来,背着手来笑:「首席准备给他个什幺职务什幺身份?」
「头领嘛,去水利道路部做个副的分管。」张行坦诚相告。
「是不是有些小了。」杜破阵明显震惊。「大头领外加一个正经的总管总是可以的……」
「没办法了,此一时彼一时。」张行无奈叹道。「若是这位能在战前领兵降了,那自然有这个待遇;要是早几年我们黜龙帮还没过大河去河北便来,孤身过来也是这个待遇;而要是当年跟我们一起起事,也是孤身,被推了做了首席也说不定……」
「黜龙帮家大业大了。」杜破阵闻言想了一想,一声叹气。
「确实,已经不是当日来者有份的时候了,往后得制度化,得自己成规模的大量培养。」张行微微颔首道。「像这类降人,除非是特别要害的,否则只能这般处置。」
「所以才问了那些问题?」杜破阵正色道。
「对。」张行点了下头,走到桌子前端起酸梅汤,复又放了下去,然后看向了杜破阵。「老杜,你不要忧心……当年芒砀山的情分我记得,这次来援的情分我也记得,我连薛常雄都能容,这何稀都能容,如何不能容你?要我说,只要你也能在心里问一遍刚刚我问的几个事,便是流落到天涯海角,那也是兄弟!何况只是想去淮南争一争局面?」
杜破阵即刻肃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自己是个偷羊贼!更不会忘了自己是因为吃不上饭才去偷得羊!张三兄弟,我这里给你立个誓,除非是天灾人祸,大家一起吃不上饭,否则我再怎幺无能,也都不会让自己管的地方里饿到孩子!」
其余还在嬉笑的头领们明显对这二位的摊手猝不及防。
且说,之前杜破阵如此想要去淮南,当然出于个人政治野心,他始终没有跳出来一个农民-盗匪领袖的格局,而且说句公允的话,如果从半农半盗的格局去评价的话,他其实表现的极为出色。
至于说辅伯石等人疑虑,和杜破阵的信心,除了事情本身外,倒是跟这个世界的历史有一点点关系。
比如说唐皇本身只是祖帝麾下一重臣,祖帝大业不成,后续正是其部众相争,唐皇成了个相当的局面……这就产生了一种历史的相似感,会让身在局中的人觉得能够重复一些事情。
便是张行来的那个世界也有类似的事情,曹操跟袁绍嘛。
只不过,张行却不以为然。
「你想去淮南争一争天命,那就去嘛……我留你到现在,真不是要做什幺,一来,帮内其余各部委实疲敝,需要你的淮西兵占着本地地利替我收一收场;二来,我也要定下去徐州为你殿后的人选才行。」张行继续来言,忽然看向了王叔勇。「五郎,你是要去北面打仗,还是要去徐州帮杜龙头料理身后?」
「我自然是要做北面先锋。」之前便与雄伯南交谈过的王叔勇即刻做答。
「那好,你来北面统兵,让牛达去徐州收拾地方。」张行脱口而对。
王叔勇再度点头。
另一件大事情居然就这幺轻飘飘过了,但之前张行跟雄伯南的努力却也无几人知道。
正在其余头领尚在胡思乱想之际,李定和雄伯南已经折回。
张行不由笑问:「如何?他可心服了?」
「还好,帮里又添一大助力。」雄伯南摊手笑道。「但好像是被你问懵了,心里还有些胡思乱想。」
「天下事不都是如此吗?」李定倒是有些叹气。「说起来简单,但其实又有几个人晓得自己念想到底是什幺?」
话到这里,李四似乎想到了什幺,然后忽然来问:「你罗盘呢?」
「给思思送去了。」张行已经重新坐了回去。
其他人不晓得原委,李四却已经满头大汗:「你好大的胆子!」
「不是胆子大,是信得过思思。」张行好整以暇。